席德進是我最喜歡的臺灣本土畫家之一,由於當臺大醫師的關係,我在他生命的末期照顧過他,再加上他曾是我大哥張哲綺在嘉義中學時期的美術老師,又喜歡我大哥畫的水牛,兩人曾交換過作品,因此我想為文來懷念和介紹他。

席德進小時候最喜歡俯偎在媽媽旁邊,看著她用絲線繡出美麗燦爛的圖案,像「鳳穿牡丹」、「喜雀鬧梅」、「野鹿啣花」、「獅子滾繡球」。父親看他就愛畫這些圖案,說他沒出息,學那些女紅。席德進晚年在病榻上憶及他母親那雙靈巧的手,不禁讚嘆道:「幸好她遺傳給我。」

席德進的父親跟他說:「畫畫有什麼好?」席德進回答:「你是想要我當官嗎?當官有什麼好?一垮台就沒有了。若我成了畫家,無論怎樣是不會垮台的,別人也搶不去。」

席德進的老師林風眠(1900-1991)曾說:「從他(林風眠)18歲離家一個人跑到國外,在國外他所認識的同學、朋友,現在都是政治上的大人物。他同時知道民國成立之後的種種官場上的情形,他經歷過北伐,某某人從前都是在他家裡玩、說笑,現在居然做了官擺起架子了,他說若是我想做官,我現在已經是做部長了,但是我要做藝術家。……」林風眠說:「應該自己作主,去表現對象的生命,抓住它。」我想林風眠的理念和他的學生席德進是十分契合的。

席德進念的是西湖藝術院(杭州藝專),戰爭時在重慶與北平藝專合併為國立藝專,1946年搬回杭州。

席德進這樣描述他的學生時代:「在那樣優美的環境裡,西湖,你知道的,我們划船、歌唱,在柳蔭下,我們仰臥、沈思,這些都還不算,最主要的是自由,學藝術並不是在課堂上聽教師演講,什麼藝術史呀、美學、色彩學,而是他們的談吐、風範。」這再度強調身教大於言教。

而席德進的藝術觀:「藝術不是學得來的,藝術是由啟發、薰陶而來。」「最好的教畫法,是沒有束縛力的,能引發自我發現的。」,亦和我過去提及的,不謀而合。

1948年,他與青年軍207師來到臺灣,於1948-1952年任教於嘉義中學。我大哥出生於1937年,生肖屬牛,喜歡攝影和雕刻,亦擅長寫文章,因此我大哥畫的水牛,受到席德進喜愛,兩人交換過作品,應是在大哥唸嘉義初中或高一時。後來席德進辭去教員,19521962年在臺北以畫圖維生,這在當時甚至是現代,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1962-1966年間他旅居國外,增廣見聞。

他的感情世界,席德進在日記這樣寫著:「這是我對女人第一次的親密,為什麼激動不起我那最高的愛情的愉快?我對我自己奇怪,在男朋友的友愛中,我享受過極度的愉快的感情,在女人身邊它都消去,我在愛情中找不到愛情啊!」(1946.8.16

「上帝,你好像完全給我的是看得見而不得的幸福啊?你叫我愛的全是男人,美麗的男人,為什麼不給個女人呢?你把我當成女人了,卻給我一個男身,真是作惡呀!」(1947.8.12

我不敢愛你

雖然我愛你到瘋狂

我也不敢愛別人啊

我恨你

我也恨那些你愛的人

我嫉妒一切的人

我孤獨

我用孤獨來報復

我用緘默來詛咒」(1947

他對藝術家的看法是這樣的:「任何走在前面的藝術家都是寂寞的,但是一走進藝術的天地就必須忍受寂寞。我認為藝術家要有藝術家的個性和格調,我的個性比較像獅子和老鷹,獅子和老鷹都不是成群結黨的,牠們獨來獨往,自由自在,藝術家如果有了伴,他有一半便是別人的,自己只剩下一半。」

李白詩中有句話:「古來聖賢皆寂寞。」達文西也說:「如果你是單獨一個人,那你是完全屬於自己,如果你和一個夥伴在一起,你只有一半屬於自己,一個創造者是需要孤寂的。」

他對自己最得意的水彩作品是這樣描述的:「這裡的山是臺灣的山,也是席德進的山,這裡的筆墨是秦漢的書法,這裡的意境是現代的中國的意境。因為我的素描根基好,所以對造型的把握,十分準確,因為我的涉獵廣,所以我的水彩融合了油畫色彩的豐潤和水墨氣韻的靈動,是一般水彩畫家畫不出來的,也是西方畫家畫不出來的──這裡山水的稜線是我勤練毛筆所得來的,你看每一轉折都有學問在,每一頓挫都有精神在,這就是現代的中國畫,道道地地的席德進的畫。」

他對原創性的看法是這樣的:「什麼是創作?人家作過的,我不必作。人家說過的,我不必說,不僅不重複別人,也不重複自己。」

林風眠如此評論他的得意門生席德進:「他不斷地觀察自然,深入自然,他終於從自然中抓出一些東西來了。……席德進同學是一個很誠實的人,他沈醉在大自然中,追求他美好的夢境,他用西方寫實的技術表達了東方繪畫的傳統精神。他是這一個時代的人,在繪畫上說出了這一個時代的話。他不模仿抄襲,也不追求時髦,他始終是老老實實做人,誠誠懇懇畫畫。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很遺憾的是,後來他得了癌症,發生膽管阻塞,當時的醫療科技並沒有放支架這件事,必須用導管引流,再將膽汁喝下去,苦不堪言。當時我擔任消化科病房的總住院醫師,對我崇敬的畫家發生這樣的事,感到十分不捨。

不過席德進本人,倒是很看得開,他在病榻上已在畫他的墓園的設計圖。

198183日席德進過世,詩人余光中於同年812日寫了一首詩,悼念席德進:

寄給畫家-我不來看你了

他們告訴我 今年夏天

你或有遠行的計畫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鴻

帶著畫架和一頭灰髮

和豪哭的四川話

你一走台北就空了  吾友

長街短巷不見你回頭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傘滿天  黃泥滿地

怎麼你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帶不走

那些土廟  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黃昏

總有一隻  兩隻白鷺

彷彿從你的水墨畫圖

記起了什麼似地  飛起

2009524日,藥廠請我去中部做一場演講,我答應的唯一條件是必須帶我去大度山席德進的墓園致意(圖1,2)。我在那裡徘徊了許久。

我常在想,人的一生至少要做對一件事,而有一件事我認為一定是對的,那就是在許久許久以後,讓人還是十分懷念你,為你捨不得。

 

張天鈞小檔案

臺大醫學院內科教授、特聘教授。臺大醫學系畢業,臺大醫學院臨床醫學研究所博士。專長甲狀腺及內分泌學疾病之診治,主要成果有:甲狀腺疾病之細針吸引細胞學診斷及其與預後之關係,甲狀腺眼病變致病機轉及治療,甲狀腺機能亢進症(葛瑞夫茲氏病)遺傳基因研究,輻射鋼筋污染之建築其對甲狀腺之影響,甲狀腺未分化癌再分化方法之研究等。曾任中華民國內分泌學會理事長。

 

圖說:

圖1:2009年我到席德進墓園致意。墓碑題字者為畫家張大千。

圖2:席德進位於大度山的墓園。

圖3:裸女。1966年,油畫,70X50公分,私人收藏,臺灣。

圖4: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