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平原慵懶的地平線下二期水稻伴著各式各樣的農作物以生動的姿態映入眼簾，交錯其中的是嘉南大圳綿密的灌溉水網，整片土地像是向無垠天際延展過去的一片以綠色為底的拼布地毯，望之令人著迷。遊覽車像是接到沒有時間壓力的指示一般，緩緩地在遠離塵世喧囂的臺南六甲鄉間踱步，車上的人心緒就像眼前綠色的波浪迎風隨意起伏，腦子裡不禁殘留着剛剛在網路收音機裡聽到的以次中音薩克斯風演出的輕爵士音樂，益發陶醉，昏昏欲睡，欲睡…。

突然，前方迎面而來一隊敲鑼打鼓的人馬，傳來似乎在記憶深處裡已塵封久遠卻又感覺無比熟悉的北管八音樂聲，自然就驚醒了夢中人：「那是什麼聲音？」「前面發生什麼事了？」

「三太子出巡啦！保平安的，免驚。」司機先生說。

原來是我們有幸行經鹽水小鎮，在武廟前大街上巧遇嘉南地區農民們信仰的重要神明中壇元帥，也就是三太子哪吒的遶境隊伍與當地的迎神活動。鹽水是蜂炮的故鄉，所以看到鹽水人用佈滿整條街的沖天炮歡迎青春永駐，永遠長不大的三太子當然就不會覺得奇怪。一代一代的人們相繼老去，但是三太子永遠是一個法力無邊精力充沛的神童，指揮東西南北中五路神兵神將世世代代守護著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在他農曆9月9日生日前，讓他玩玩沖天炮慶祝一下也是最起碼，人們做得到的對他的感激與敬意，不是嗎？最重要的是，這樣單純的信仰與熱鬧的活動也聯繫了這片土地上的人的心與情感，變成了文化的一部分，因此不僅遊覽車司機把眼前的活動視為理所當然，得到心緒平安，車上那回到臺南故鄉的旅外遊子對這個不期而遇的事件也感覺毫不陌生，甚至掀動了他蟄伏的思鄉之情。

我雖然談不上對中壇元帥或其他神明有虔誠的信仰，但是在這個文化中長大，自然對三太子遶境或各種迎神活動早就習以為常，認為它是生活的一部分。若是談到信仰，反而是近幾年山川之神的呼喚還更明顯能感受到。莫拉克颱風造成的88風災之前的5個月，也就是2009年3月，我與幾個工研院的同事去爬山，目標是當時路況良好的南橫公路向陽附近、大名鼎鼎的嘉明湖，連帶要登上海拔3,605公尺的向陽山與3,496公尺的三叉山，兩者都列名臺灣的百岳。我並非山岳專家，也從無完登百岳的企圖，只是因為幾年前在同事帶領下接觸了山林，逐漸喜歡上登山，也能感受山林溪澗各種形態的美，因此接觸領略臺灣的崇山峻嶺之美遂變成了一種生命本質的信仰。

我們初春時分從新竹下臺南，由玉井進入南橫，經過當年遭受莫拉克颱風侵襲之前的甲仙與寶來，感受到3月間南橫的寧靜之美。我們在向陽山屋休息一晚後，清晨4點出發，滿心期待能一睹嘉明湖之美，只是當我們千辛萬苦，翻山越嶺走到嘉明湖時，卻濃霧籠罩，而在攝氏5度左右的低溫下強勁的北風又夾帶著潮濕的細砂子，無情的吹打著我們僅有的小面積裸露的臉，終究無法久留，等到湖天相映的一刻。傳說中的帶著致命吸引力的一顆藍寶石（還是天使的眼淚呢？）終不得見，只留下短暫霧開時灰色的湖面護衛著溫馴但機警的水鹿的印象。大家都怪老天爺不幫忙；但是我想，每年到嘉明湖來的登山客不知凡幾，總是有人從三叉山走下來遠遠望見有如寶石般湛藍的湖面時，不禁感動莫名的吧！只是路途遙遠艱辛，而高山上氣候變幻無常，所以要見到湛藍湖面實在得靠一點運氣。既然知道艱苦挑戰過後不一定看得到嘉明湖最美的一面，如果不是因着對崇山峻嶺象徵的生命意義的信仰所激發的意志力，恐怕大家很難堅持走完全程。信仰確實可以激發人們堅韌的意志以面對人生各種挑戰，使人渡過難關或完成艱鉅的任務。

我在清華大學電機系教書將近26年，看過無數優秀學生的學習與成長過程，常常在想這些學生從小到大所受的學校教育的過程也有如登山。當然每個人的登山過程都是不同的體驗，而登頂後舉目所見也不盡相同。假設能夠完成所追求的學歷就是登頂，而登上峰頂且能窮千里之目就是成功的話，這成功者是不是也要靠一點運氣呢？進入清大電機系的路是否就像登嘉明湖的路一樣艱辛難測，需要信仰支撐他們學習的意志呢？就像志向需要細心思考去建立，生命的方向與信仰也是需要用心去領悟培養。

當我們把教育這廣大無邊連綿不絕的山峰拉回到一個教授所開的一門課的時候，那宏觀的意象立即轉成微觀的細節：教授教學生如何一步一步往上爬，如何學會裝備的準備與使用，如何避開危險路段，如何找水源，如何辨別路徑方向等。但是最重要的是，教授教學生如何建立志向，如何在心中養成對崇山峻嶺的堅定信仰。學校教育是一個受保護的環境，模擬攻頂的過程由各種課程與身教來實現，學生不至於失足落谷。離開學校以後要面對的則是真實的荒野深山，走出校門的學生需要更堅實的對崇山峻嶺的信仰以支撐他們一生奮鬥向上的意志。

信仰是人承認自身之不足且捨棄自身經驗而信任與仰賴的外物或外來觀點，它與絕大多數人的一生密不可分。信仰可以有多種表現的形式，例如造物者、宗教、自然景物、人造景物、人為理論（也包含生涯目標、感情緣分）等。遺憾的是，善於包裝的政治團體與能言善道的政治人物也可能為政治目的而創造人們的信仰，而政治信仰可能產生的非理性的力量又不盡然對多數人是好的。宗教信仰通常都是良性的，本義在引導人為善，使人互諒互助，因此宗教裡的神會保佑人們，不會在人間興風作浪。但是信仰如果是與政治相關的話就很難確保會長久平安，因為政治人物是人不是神，而人有七情六欲，有時難免會在自己身處的人間製造矛盾衝突，甚至造成災難。因此如果人們不能理性對待政治，卻讓它變成對立的意識形態的信仰，人們自己多半是要吃虧的，是很難得到長久的平安幸福的。（2013.10.13/農曆9月9日）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兼任系主任，2004-2007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規劃推動3D-IC設計與測試技術之研發工作與產業推廣。2010年將系統晶片科技中心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並接任該所所長，要協助臺灣建立自有品牌，與國際大廠競逐天下。

圖説：

圖1：生日前一個星期，三太子坐在神轎上繞到鹽水武廟前的大街上，觀看鹽水信徒們以施放沖天炮為主的為他慶生的活動。

圖2：低溫下強勁的北風又夾帶著潮濕的細砂子，無情的吹打著我們僅有的小面積裸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