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壽峰鄉海岸山脈下,和我臺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的女學生,把一個個蒜瓣插入黑黑軟軟的泥中,覆土,蓋上樹葉。比鄰的黑豆田是城鄉所的男生們,奮力的用雙腳趴土,埋雜草。在大王菜鋪子的田裡,大家嬉笑著,汗流浹背。時間回到了1983年夏天的梅峰農場,一群臺大園藝系的女學生,圍著一個個大麻袋,一邊唱著陳秋霞的“一個女工的故事”,一邊剝著蒜瓣。穿著深藍粗布裝,腳踩黑黑的大雨鞋,在8月的合歡山裡種草莓,剝大蒜,摘水梨。晚上在宿舍裡玩牌、算命、唱歌、聊天、談戀愛。這一班感情特好,到現在還常常聚會。回想起當時的我並不認真學園藝,從來不覺得會和泥土、鄉村、植物有啥關係。背不起來果蔬花草的學名,下課鐘響就衝去雲門練舞。被認為是怪咖的我,那年春天剛剛參加了林懷民、汪其楣、張照堂,及黃永宏幾位老師聯合創作的【臺北現代舞團】實驗。
園藝系一畢業,就從園藝系的四號館,搬進了位在對面的土木研究所都市計畫研究室,也就是現在的城鄉所。
2013年,在坪林種茶,照顧山不枯茶園是我目前最投入的志業。生產「臺灣藍鵲茶」是為了兼顧茶農生計與翡翠水庫集水區環境保育的概念而創發的概念茶產品。文山包種與東方美人是「臺灣藍鵲茶」的主要品項。偶爾,茶農也會少量製作九曲紅梅。2011年,和城鄉所學生黃柏鈞(博)與蕭定雄(碩)開始投入新鄉村里山行動。我們將藍鵲茶定義為“微革命”,強調透過反省自身喝茶的經驗,與要求生產透明、建立合理交易的生活態度,來改善坪林茶農的生計,實踐物種多元的經濟。2012年起連續兩年獲臺大邁頂計畫跨境實習的經費,我帶著6名同學參訪日本豐岡,學習當地種植東方白鸛米50年的經驗。今年夏天,則帶著8名同學進入中國太行山下有著黑鸛翱翔的許村,參加當代知名藝術家渠岩老師主辦的鄉村國際藝術節。
帶著日本豐岡與中國許村的經驗,我們回到臺灣坪林,推出「臺灣藍鵲茶」,作為臺灣第一個結合生物棲地與人類生活地景的茶文化品牌,希望帶動自2006年雪山隧道通車後、商業活動一落千丈的坪林另一個生機。目前參與的農友以林道賢先生為主的有機班第八班共4位茶農。除了以新鄉村社會企業的方式推廣,我們也發展非營利的新鄉村協會。協會的志工並和臺大領導學程修課同學合作,為弱勢茶農的子弟提供免費的課業輔導。目前有5位課輔小老師,在各據山頭的茶農村里中來回,透過知識的陪伴,讓弱勢茶農子弟感受到大學生心裡的溫度。
對我來說,臺灣藍鵲茶微革命的核心價值是回到臺灣高等教育的反省。身為臺大城鄉所教授、新鄉村研究發展中心的負責人,2009年從美國回到臺灣任教,深深覺得校園與社會脫鉤得厲害。所以經常實驗另類的教學方式,讓同學發揮潛力進而開創新的社會實驗室。看到校友詹益鑑先生談到,「臺灣現在的人才議題與教育環境,問題不在學歷高,而是經歷少。」深表贊同(<別再盲目追求直升了!>《聯合報》詹益鑑專欄,http://mag.udn.com/mag/news/storypage.jsp?f_ART_ID=480343#ixzz2hHvUblAB )。過去10年在美國馬里蘭大學任教時,大學生半工半讀是必然,因為馬里蘭州在籍學生幾乎全部靠自己張羅學費。而且大學部有4分之1的學生是回鍋學生(returning students),這些學生年紀比我大10歲、8歲,稀鬆平常,我剛開始教書時,常將他們誤認為是教授。有些人為了家庭,有些人當時感到沒興趣,所以沒進大學。不論是已屆不惑之年,或者是20出頭,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體驗,所以對於大學的求學與自己的人生,有較為務實的思考。特別是景觀建築這樣的專業學程,直升研究所通常不是大家考慮的選項,摩拳擦掌進入職場才是王道。習慣了教室環境中學生有多元背景及價值觀的我,回到臺大,面對90%以上從大學直升研究所的臺大學生,有些水土不服。常常想告訴學生:你們跨出校園再回來,可以做出更精彩的學問。
我所任教的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是個社會實踐相對多元的教學場域,這裡讓我的團隊可以大膽的實驗藍鵲茶微革命。觀察臺灣現況,深深覺得新世代的主戰場在“創業”,不在“就業”。但,創業不是有創意就一蹴可幾。創意只是一個興奮的開端,如戀愛的一見鍾情。相愛容易相處難,萬般理念,折腰於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錙銖必較。「臺灣藍鵲茶」團隊的篳路藍縷,是我投入環境規劃社區發展至今30年來最真實的挑戰,最精彩的實踐。同學們從問題提出,到創意思考,到產品研發,到社會推廣,一步一腳印。600斤藍鵲包種茶通路開打,淡水農民市集週末擺攤,非營利協會與社會企業的摸索成長,戶外環境教育學程的實驗推廣,藍鵲茶農的日常走動,山不哭茶園的經常照護。林林總總,萬事起頭難。10月初要趕製兩萬個小茶包,因茶農臨時變卦,無法出貨。5天內,大家全力貼貼紙,統計茶包,有驚無險地過關。不過這個慘痛的經驗,也讓我們獲得新設計的關鍵元素。藍鵲茶微革命團隊,和山不哭茶園的茶樹們,探險於天候的變遷,鍛煉於天地的考驗。
現在【山不枯茶園】成了讓我心靈最平安的家。除草、剪枝、採茶,甚至只是在茶園發呆聽蟲鳴鳥叫,我瘋狂地愛著這片茶園,任勞任怨照顧900多株茶樹,彷彿在補修當年園藝系沒有好好讀的農場管理、園藝學。也許是緣分,也許是生命的必然。20年旅外生活與世事滄桑,從照顧一株株茶樹中,慢慢沉澱。
茶園是個寧靜又吵鬧的地方。遠遠傳來重機的重油門加速,耳畔聽到的是蟲鳴鳥叫。一群藍鵲,約莫30多隻,棲居於山不枯茶園的必經地。有溪水,喬木,灌叢,與各種蕨類。山雨欲來的風林樹梢,常常看到他們成群嬉鬧。茶園生意盎然。我定義它為「環境過分友善茶園」,俗稱野茶園。禾本科植物與茶已經毗鄰為友,松樹、楊梅間植而生。昭和草、芒草、火炭母時時過分招搖而遭管訓。大鸛鷲、小彎嘴、畫眉、五色鳥、各色青蛙、蚱蜢、蜘蛛、螳螂、蜜蜂等蚊蟲源源不絕。除不完的雜草,賞不盡的美景。時而雲霧繚繞,時而艷陽高照。雜草清理後,方能汗滴茶下土。偷閒松樹下,塵事豁然開朗於心。品茶品萬物,喝茶喝人生。真水無香。茶香乃意境之香。藍鵲茶是意境茶。品藍鵲茶香重在世間顰齒留香之上,萬物生生相息,息息相關的心香。
張聖琳小檔案
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暨新鄉村研究發展中心負責人。同時應聘為廣東工業大學的特邀教授。進入學界之前,曾是現代舞者,劇場表演者,專題記者,與景觀建築暨環境規劃設計師。1986年臺大園藝系畢業,1989年土木研究所畢業。留美19年間,1994年取得康乃爾大學景觀建築碩士,2000年取得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的博士學位。隨即在美國馬里蘭大學任教10年,於2006年獲終身職。2004年,她曾經獲得國際景觀建築教育界最重要的學會CELA(Council of Educators in Landscape Architecture)的研究教學與服務成就獎。在美任教期間獲邀至日本及哥斯大黎加客座講學。她的主要書籍包括兩部1999年的中文著作:《造坊有理》(遠流出版社),《生活地景》(土生金出版社)。以及2006年的英文著作:The Global Silicon Valley Home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她的英文論文與演講發表超過百篇。現階段在臺灣坪林進行結合生態與生產的「臺灣藍鵲茶微革命」。
圖說:
圖1:臺大城鄉所坪林里山中心的新鄉村實驗課程。右為張聖琳教授。
圖2:新鄉村協會茶園、高速公路、採茶騎士團。
圖3:那一年,我們一起包的藍鵲茶。
圖4:山不枯的松下茶園。
圖5:(可多次使用於本專題三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