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教於顧華老師門下是一個意外,也是我的運氣。
我計畫在研究所畢業後到德國進修,所以就讀臺大生理學研究所二年級時(1971),就選修外文系的「德文二」課程,由德籍老師授課。
第一天上課時,新生大樓的教室裡坐了20多個學生,大家都期待一窺德籍老師Koch博士的盧山真面目。上課的鐘聲響了,走進教室的卻是一位滿頭白髮的先生。他告訴大家,由於德國和臺灣的開學時間不同,Koch博士要晚兩、三個禮拜後才到臺灣,因此暫時由他代課。接著這位老師簡單的自我介紹;他在黑板上寫下「顧華」和「魯爾大學」。他剛從德國魯爾大學擔任客座教授回來,在那裡教唐詩、宋詞和中國書法。他請同學們準備好課本,下次正式上課。接著講解德語的發音,那一次的課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次上課是正式授課。學生人數明顯少了些,剩下10多人。顧老師很快講完了課文和文法之後,就讓同學們做練習,一人一題輪流作答。雖然大家都學了一年的德文,但能夠正確答題的人實在很少。同學們感到壓力很大,如坐針氈。休息10分鐘後的第二節課,學生立刻少了一半,不到10個人。但顧老師依舊是一人一題做練習,很耐心地指正錯誤,絲毫不受影響。
顧老師講得很快,又要學生當場練習,上課壓力不小,但是他的德語發音和我從四海唱片所聽到的一模一樣,尤其是R音發得非常漂亮,讓我打心底佩服。所以我繼續去上課。然而,沒想到這一次,學生只剩下3、4人。顧老師仍然準時進入教室,上了講台之後,語氣非常平和地說了一段話:「我很感謝哲學系的這位女同學上次上完課之後給我的建議。我教德文40年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我瞭解她是好意,但是我想了又想,不知道如果不講課文、不講文法、不做練習,要上什麼?目前我只是短時間的代課,我想暫時還是按照我個人的方式來上課。」接著,他又十分輕描淡寫地說,由於對語言有興趣,在20歲時已經很熟悉5種外語。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再加上自己用功,他一共學了30種的外語。我記得顧老師拿起粉筆輕輕地在黑板邊寫了小小的5和30這兩個阿拉伯數字,然後就隨手將數字擦了去。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懂得這麼多的外語。
上課的學生人數少了,做練習的壓力更大,但是知道顧老師的功力深厚,所以在課前我認真做了預習,然後來上第四堂課。上課的時間快到了,空蕩蕩的教室裡只有我一個學生,內心感到相當難過。顧老師準時進了教室,沒有絲毫不悅的表情,反倒很親切地對我說:「其他兩位同學今天跟我請了假,所以我們今天不上課,你有沒有什麼問題?我們聊聊好了。」他很隨和地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師生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
這是45年前的往事,我記得主要的話題都和語言的學習有關。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很嚴肅地說:「很多人都說顧華是天才,我第一個要否認這句話。我非常用功。」他說他年輕時在中央圖書館工作,當時世界各國會寄很多文件書籍來,需要回覆處理。由於他對外語有興趣,就自我鞭策,勤學各國語言。蔣復璁先生是當時的長官,曾經對他說,學了這麼多的外語,以後想要維持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能懂這麼多外語很令人稱羨,但是顧老師說語言的學習,對他創作的能力造成一些負面影響。由於語言學習傾向機械式的記憶,年輕時他可以作詩填詞的,後來這方面就不行了。
那次談話結束前,顧老師得知我是醫學院的研究生,告訴我這學期他在理學院也開了一門「德文二」的課程,每週三和週五上午上課。採用Hubert Jannach的German for Reading Knowledge作教材,也許比較適合我。由於週五上午與醫學院必修課衝堂,所以詢問顧老師可否同意我週三去,而週五缺的課則向同學借筆記參考。如有不清楚的地方,週三上課前提前半小時再個別請教老師。顧老師同意,於是我就轉班了。整學年,我每週三10點半準時去教員休息室請教顧老師。
此後,我和顧老師幾乎沒有什麼接觸。直到我參加Steyler Mission獎學金生的德語口試時,才再次見到顧老師,他是口試委員之一。發問的是兩位德籍老師,因事前我做了模擬題庫,所以對答得還可以。可是就在快結束時,其中一位問了一個我沒有準備到的問題,他重複問了兩三遍,但我除了「拉丁文」這個字,其他完全聽不懂,無法回答。這時坐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顧老師用中文對我說:「這位老師問你懂不懂拉丁文?因為你是醫學院的學生,看你的學業成績紀錄裡面好像沒有學過拉丁文。在德國學醫的人,多少都要會一些拉丁文的。」聽懂了問題之後,我就答覆說:「拉丁文對學臨床醫學的人來說或許比較重要,但是不懂拉丁文對學基礎醫學的人來講,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影響。我是學生理學的,生理學是屬於基礎醫學。我沒有學過拉丁文,但是過去我曾經學過一點西班牙文。」雖然當時講這一段德文,結結巴巴,語法也一定有錯,不過那兩位德國老師頻頻點頭,我想他們至少聽懂了我的意思。如果當天沒有顧老師在場翻譯,不知道情況會怎樣?
去德國唸書前一個星期,我到校總區辦理助教離職手續。想向老師辭行,正巧顧老師上午出門買報紙,在臺大的校門口遇上,於是陪著他邊走邊談,回到他溫州街的宿舍。
他告訴我顧師母過世了。失去了老伴,這才發現過去師母對他在生活上有很多的照顧。顧老師承認對家事方面一向很陌生,有人曾經開玩笑說:「顧先生大概不知道水煮開了沒有?」他笑說自己是「君子遠庖廚」,確實不知道水煮開的情形。師母的離去,讓他很難過,目前他在看柏拉圖的書,排解心情。他說年齡大了,怕吵,所以喜歡一個人住。在飲食生活方面,顧老師的女兒已經在宿舍附近的飯館麵館打點好了,請餐館的老闆們幫忙照料父親的三餐。
說著走著,我們在一幢看上去相當老舊的日式房子前停了下來。他說到了,掏出鑰匙,將一扇木門打開。走進玄關,看見滿屋子都是書,幾乎沒有容身的地方。「坐擁書城」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除了到處是書之外,幾乎沒什麼擺設。他讓我在一張小圓桌旁的藤椅上坐下,他說自己怕風,因此電風扇只向著我坐的方向轉。我們談了哪些話題,現在我已經沒什麼印象,只記得要離開時,無意間發現在桌上打開的是一本希臘文書。
我認識顧老師的時候,他已經快退休了(1974年8月離開臺大)。我在德國慕尼黑留學期間,聽過留德的前輩學長提起顧老師的軼事。「話說當年有一次臺大外文系邀請一位德籍教授來演講,那位先生全程用德語,講完之後,全場許久沒有反應,後來有一位站起來和外賓侃侃而談,對答如流。錢思亮校長也在座,就問身邊的同事,這位和德國教授對談的人是哪一位教授?得知他是外文系的講師,不是教授。錢校長覺得這樣的人才,怎麼可以只聘為講師?於是下條子改聘為外文系副教授。」事實如何因參與這場景的前輩都已作古,無法考證。顧老師的「述而不作」,只在課堂講述而不寫論文的態度,如果沒有遇到錢校長的愛惜人才,也許臺大外文系講師的身分會一直持續到他退休。
前臺大外文系宣誠教授曾對我說:「顧先生的學問真好,但是提起寫論文的事,顧先生會說他寫的論文讓誰審啊!這話說得是有些狂,不過,必須承認事實也是如此。」
顧老師沒有顯赫的學歷,他的真才實學都是勤奮自修,用功努力得來的,他能精通30種外國語言,古今中外能有幾人?
世俗的頭銜,「博士」也好,「教授」也罷,實在都不足以彰顯顧老師出眾的才華!
蔡元奮小檔案
1970年臺大動物學系動物生物組畢業,1974年醫學院生理學研究所碩士,1984年德國慕尼黑大學博士。曾任本校醫學院生理學科(研究所)講師 (1984-1985)、副教授(1985-1995)、教授(1995-2012)、兼主任(所長)(1993-1998)。曾以訪問學者身分赴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進修(1985-1986),擔任過洛克菲勒大學客座副教授(1991-1992)、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客座教授(2003)、德國基爾大學客座教授(2006)、海德堡大學交換教授(2009)。2012年退休,現任醫學院生理學科(研究所)兼任教授。學術研究側重「行為神經生理學」領域,包括性行為、攻擊行為、學習與記憶等。曾與德籍友人Ute Engler博士合譯《了凡四訓》一書為德文,於2011年由慕尼黑Diederichs出版社發行。
圖説:
圖説1:顧華老師,自學精通30種語言。攝於1970年夏,德國科隆市。(提供/烏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