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教書至今16年。光是教學工具就經歷了投影片、幻燈片、DVD、以迄現在的PPT簡報、各種研究教學專題App與五花八門的網路資源及資料庫。短短16年,就我個人而言,已經可以辦一個小型「現代科技與教學媒材展」,展示一些已被廢棄不用的「現代古物」,例如許多重要美術館精製的典藏品幻燈片。
當年回國時,也耗費可觀運費運回許多書。然而,即便如此,書,還是不夠用的。教書以來,又陸陸續續從國外訂購許多書,新的也有,二手的也有。隨著數位化浪潮來臨,我也成了電子書愛用者。許多急用的研究資料,能夠透過按幾下電腦按鍵就快速取得,這種幸福的感受,從來就不需要隱藏。
實體書的逐漸式微與電子數位資料以及網路資訊的快速竄起,讓不少出版業者頗為焦慮。有些人甚至擔心:以後還有人讀「書」嗎?
作為一位與生俱來的愛書人,一位以讀書為志業、也喜歡寫書的人,我倒沒有這層憂慮。人類文明的發展,某些科技面向不斷快速向前奔馳,但直接與「人性的溫度」或「心靈溫暖」緊緊相繫的事物,不會消失。因為那連結到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基本需求。就像一碗慢火細熬的白粥,一片散發穀香的麵包,一盤淋著初榨橄欖油的義大利麵。素樸簡單的好東西,永遠是科技無法取代、瞬間直入人心的食糧。
有一本書,應該是我到老,都會願意留在身邊的。這不是因為這本書的內容無可取代,而是那裡面藏著一張隨手抓來寫就的小紙條,一個全世界愛書人都可以心領神會的秘密。
藝術史專業研究用書有時絕版得很快,因為使用的人少。但為了方便研究者所需,圖片必須印製精美,製作成本不低。因此,出版社往往售完一版後,就不再重印,因為買的人有限。留學時,想到日後回臺灣沒有這些研究資料可用,每當看到好書,常常只能咬牙買下去。
雖然碩博士論文做的都是關於義大利文藝復興的研究,但我對阿爾卑斯山以北的藝術文化也相當感興趣。關於中古末期尼德蘭以農民/市井小民生活與俗諺為題的繪畫,第一本有系統的研究專著是Hans-Joachim Raupp教授於1986年出版的《鄉下人嘲諷畫》(Bauernsatire)。這本書是研究相關主題的重要參考,但在出版後數年,就已銷罄。我在留學時,二手書店就幾乎看不到它的蹤跡,只能從圖書館借出來讀。
21世紀初期隨著網路二手書販售流通網站越來越方便,2007年時,有一次不經意在網路上看到,竟然德國有一家二手書書店的販售目錄上有這本書。欣喜之餘,趕緊下訂單,也期待收到書時的喜悅。然而,等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收到小包裹。完好如新的書裡,除了收據外,書商特別附上一張隨手撕下來匆匆寫就的紙條,上面寫著:「請原諒我們這麼遲才將寄書給您。因為庫藏缺貨,我們必須想辦法另找一本。但實在很難找,幾乎找不到。最後只好向原作者求救,請他把手邊的一本轉讓給我們。」
這位二手書商不像一般書商那樣,發現庫房缺貨,就發一封電子信函向顧客道歉了事。他嘗試了許多管道,最後乾脆追到原作者處,把千辛萬苦尋到的書寄給我。
訂書時,我只有填上姓名地址,並沒有表明自己是學者的身分;但是,書商應該是想像了,會想買這種書的人,不會是隨隨便便想要這本書。他用很便宜的價錢賣給我這本頗有厚度的精裝書。連同運費,不到28歐元。
書商耗費許多心神,對喜愛藝術文化知識的購書人提供這種不計時間成本與聯絡成本的感人服務,可以說是出於很特殊的信任,高度的信任。一種即便彼此不相識、國籍大不同,但是分享著對人性與心靈共同喜歡安靜思考探討的癖好。有這種跨越時空的信任相伴(即便不是常有),是支持我沈浸在自己研究領域始終非常快樂的原因之一。在裡面,有一種普世共通的,人性的溫度。有一種愛書人超越現實世界許多可見藩籬的共感與默契。
這種愛書人的默契在我還在德國留學時也曾體會過。
寫博士論文時,常到學校附近的佩脫拉克圖書館(Petrarca-Institut)讀書,那是義大利政府送給德國的義大利文化專業圖書館。由於經常要使用裡面不可外借的特藏書,只能盡量利用開館時間去,不然就是影印下來。有一次週五下午,論文寫到一半,急著用裡面一本特藏資料。但是到館時,時間本來就已經不早;再一埋頭讀下去,讀著、讀著,竟渾然不覺已經到了閉館時間,也來不及影印還有好幾頁沒讀完的資料。我略帶苦笑問館員:「我很想利用這個週末把這段資料整理出來,現在來不及影印,怎麼辦?」常常看我在那裡出入的館員笑笑說:「帶回去讀吧!週一再帶回來還就好了。」我驚訝地望著他說:「這不是不能外借?」他還是笑笑地說:「會對這些東西有興趣的人,會善待這些書的。」
愛書人的默契,是吧?
在人類的心靈之間,是不是有一些絲毫不須開口就能心領神會的微笑與溫暖,支持著人類以溫柔的安靜,面對文明的脆弱與權力的橫暴及盲目?
從兩三年前,閒暇時我開始斷斷續續讀一位專研德國中古語言文化與詩學的學者Friedrich Ohly(1914-1996)之著作。對Ohly的學問產生濃厚興趣,不是出於目前研究上的需求,而是對他如何在飽經二戰的苦難後,還能在學術研究上開展出越來越受國際學界肯定的思想高度與開闊視野,感到好奇。
Ohly在希特勒掌權期間,在法蘭克福、維也納以及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的家鄉Königsberg等地的大學攻讀古日耳曼語文、古希臘語文及歷史。1936年,因為他在Königsberg的指導教授參與反希特勒的活動,結果被解職。Ohly發動同學聯署向校方抗議,以聲援老師,結果卻被納粹滲入的學生會法庭判決必須離開這所大學,並取消特殊資優生獎助金。事後,他只好回到家鄉法蘭克福,在柏林大學中古社會民俗語言學家Julius Schwietering指導下,撰寫博士論文(1938)與升等教授論文(1944)。然而因為教授升等論文引用了尤太裔學者的著作與觀點,遭到親納粹學者猛烈砲轟。
二戰末期德軍兵源匱乏,Ohly被徵召到東線服役 不久後被俘至羅馬尼亞,接著被帶往蘇俄監禁,並被判處到勞動營做奴工(Zwangsarbeiter, “forced labor”)。當時俄方曾經提出條件,如果他願意到東德為共產黨工作,可以減刑,但被Ohly 拒絕。他因此被判處在蘇俄做奴工25年。在史達林格勒時,Ohly趁機偷溜到書店,買了一本俄德辭典,想了解監管他們的獄方人員到底在說些什麼。Ohly說,當時其實有一位監視他們的紅軍看到他偷溜去買書,但沒有嚇阻、也沒有射殺他,讓他很感訝異。
在自學俄語的過程中,Ohly也開始想透過具體的人文關懷行動,轉化不人道的奴工生活。在獄中,他開始翻譯俄國著名詩人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及其後繼者Lermontov的詩作。此外,也與獄友-德國古典語文學家Heinrich Dörrie-合作,想為一起當奴工的朋友編一本詩集。他們請所有獄友將腦中記得的詩,上至古希臘荷馬(Homer)詩作以迄德國當代政治嘲諷詩通通背誦出來,一首一首寫在奴工營裝水泥的大紙袋上。大家再將這一首首詩用捲菸的小薄紙抄寫起來 並以破舊衣邊的線縫製成好幾冊小詩集,私底下偷偷交換閱讀背誦,作為服苦勞時的精神食糧。
在絕望的邊緣,人們自動以最素樸的方式、最不講究的材料,以腦中記得的詩為佳釀,為自己製作了書。
1953年Ohly終於獲釋,返回法蘭克福大學任教;並於1956年應聘至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書。兩年後,德國Kiel大學以正教授職位禮聘他。在就任教席演說上,Ohly發表了一場非常著名的演講:「中古字詞的靈性意涵」(Vom geistigen Sinn des Wortes im Mittelalter. “On the Spiritual Sense of the Word in the Middle Ages”)。這場演講的內容,不僅為他奠定了屹立不搖的學術聲望,並逐漸影響全世界歐洲中古文化研究的新方向以迄於今。
關於自己在蘇俄奴工營的過往,Ohly並不太談受難的傷痛,而是將餘生完全奉獻在帶動中古研究跨領域新視野的拓展上。1987年他寫了唯一一篇談奴工營生活的文章<獄中與普希金及石塊為伴的幸福時刻>(Glück eines Gefangenen mit Puschkin und mit Steinen),讀來令人感懷低迴再三。
在文中,他提到,進到蘇聯奴工營後的第一年,與親友完全失聯。數年之後才第一次被允許去獄方管理員處收取家裡寄來的包裹。為了多讀一些俄文書,他在出外服勞役時,總是想辦法偷帶書回去。但每次只要被發現,所有做的手抄筆記與書通通都會被沒收。然而,為了可以繼續讀書,他還是一再冒險去做,即便不久後就又被發現。獄中所讀的書,最讓 Ohly可以寄情忘憂的,是普希金於1830年以詩體所寫的小說Eugene Onegin。
自學俄語的Ohly在獄中透過翻譯普希金詩作排遣生活上令人難耐的痛苦。他在<獄中與普希金及石塊為伴的幸福時刻>裡寫道,將自己放空,完全投入Eugene Onegin詩作的情感與內容,推敲尋覓恰當字詞來追求完美對譯,讓他在獄中的心情得到許多緩解與昇華。普希金的詩藝在沉痛的哀傷裡,對人心想確定愛與被愛關係的渴望,有深刻動人的描述。Ohly說,這讓他在面對苦難時,仍有信心望向遠方。他靠著想完整譯完手上普希金與 Lermontov詩集的自我期許,找到堅強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當 Ohly於1953年獲釋出獄時,獄方不准他帶走在獄中所寫的隻字片紙。他只好將寫著譯稿的小冊子偷偷交給獄友保管。兩年後獄友獲釋時,不顧一切困阻,將這本譯稿夾帶出來交還給他。
是什麼情誼讓獄友冒著風險,為他偷藏這本小冊子?兩年後又願意冒著出獄不成的風險,幫他把這本譯稿夾帶出來?
是愛書人的默契嗎?
獄友是否是看到Ohly想盡辦法偷偷用撿來的枯枝,在牆角升起小小柴火,一邊苦思翻譯,一邊還用自己的手指撥火,以免一縈微光瞬間熄滅?他是否也看到Ohly用最原始的素材,作為書寫的筆與紙?他是不是看到了書的誕生,原來來自人心不願受壓制、不願被碾碎的本能? ,在奴工營的暗夜,
書,如何會消失?
只要人的心靈還懂得望向自由,書會以最素樸的原始形式不斷地被創造出來。也會有愛書的人懂得以默契跨越人世各種可見藩籬,用生命相許來讓思想流傳成為可能。
愛書人的默契是什麼?好書不是跟我們同聲共氣,而是讓我們不被自己所困,不被環境所困。好書不是直接灌輸我們昭然若揭的道理,而是引發我們感受得更多、想得更深更廣。在活著的每一個當下,警醒著,不被世俗力量恫嚇或誘惑。
好書帶我們聽見自己心靈的鼓聲,願意走上長長的探索之路,向內在的自己、向外在的世界。因為閱讀,因為愛書,我們的生命有了許許多多深深淺淺不同色調的層次。
愛書人的默契讓我們在天涯行腳不經意的轉角處,也在生命困頓無援時,看到蘇俄紅軍默許學者奴工偷跑到書店買字典;共患難的獄友一起用捲菸的薄紙與衣邊抽下來的線自己做出一本又一本的小詩集。性命相許的獄友也願意冒著出獄受阻的風險,幫忙把日後可以印製成書的譯稿偷帶出來,交還原譯者。
在許多茂密綠樹的林蔭轉角處,世界上各種愛書人的默契以生命深深淺淺不同層次的相遇,彼此交錯、彼此支持,兀自愉悅地交談著。
有好書在,對人性的信任就在,看得見人類未來的希望也在。
一個願意彼此沈靜交談的世界映著遠方的天光。
花亦芬小檔案
臺大歷史學學士,德國科隆大學藝術史碩士、博士。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專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歐洲中古晚期至近現代宗教史、社會文化史與藝術史跨領域研究。曾獲國科會優秀年輕學者獎以及臺灣大學全校教學優良獎,2012-2014年任《臺大歷史學報》主編。2014年與史學界朋友共同成立學術部落格及臉書專頁《歷史學柑仔店》(http://kam-a-tiam.typepad.com;https://www.facebook.com/historyforumtw),推廣「公民史學」,目前讀者群已超過兩萬人。譯有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一本嘗試之作》(臺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07初版,2013年第二版)。著有《藝術與宗教—義大利十四至十七世紀黃金時期繪畫特展圖錄》(臺北:輔仁大學,2006)、《林布蘭特與聖經—荷蘭黃金時代藝術與宗教的對話》(臺北:三民書局,2008),以及論文20餘篇。自2015年起,經營個人臉書部落格《花亦芬專欄》。針對本文所述德國參訪內容,即將出版《歷史現場的歷史記憶:柏林&德勒斯登》一書。此外另有一本關於宗教改革500年的寫書計畫在進行中。
圖説:
圖説1:12、13年前還在使用的教學材料「幻燈片」,如今已完全被束之高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