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臺北人。」
不是臺北人?這樣的起頭,是出於無知還是仁慈呢?真是令人困惑。
「我是臺南人。」雖然心裡頭已閃過10萬個問號,不過因為不知道他的意圖,我輕描淡寫;沒有表情,但語氣堅定。
「哦,是嗎!聽說臺南很綠,你們好像不喜歡我們臺北人,是不是?」是真傻還是裝傻?我更猶豫了。
「青山綠水與稻田,的確是很綠。只是,這跟我喜不喜歡“你們”臺北人有關嗎?」我還是面帶微笑。
「唉喲,我是説你們選舉時...」
「誒,對不起,我不想談政治。」
「那就對了,你一定是...」
「抱歉,我有點累,得睡一下。」
結果是真傻,即使高鐵新竹與臺北只有短短半小時的行車時間,不幸的時候卻也能碰到鄰座有這樣白目的人跟你搭訕。他大概不知道臺南人在古蹟、廟宇、書院、六藝薰陶的全臺首學、世代相傳具有精緻工藝或美食料理的小店鋪之間長大,對於自己的家鄉是非常自傲的。有人跟臺南人這樣講話,若得到被鄙視的下場也不足為奇。我藉故轉頭閉目養神,小心不再繼續談下去,以免話不投機,無法掩飾索然無味的表情,或甚至陷入無謂的爭辯而臉紅脖子粗。但是有多少可憐的臺北人不認識臺南呢?多年前有一次我與同事跟一個臺北來的,申請進清大電機系的高三學生面談。她其實是一位好學生,學科基礎與應對態度都中規中矩,甚至從小也有好幾次暑假赴美歐大城遊學的經驗。她的資料顯示,雖然她不懂台語,但是英語流利,甚至廣東話也學了一點(媽媽常帶她到香港玩),顯然有語言天賦。
「妳以前來過新竹嗎?」臨走前我問她。
「啊!沒有,這是我第一次到南部來。因為不熟,所以我媽媽陪我來。」
第一次到“南部”新竹來!是的,這表示她快要長大了,也許她終於可以認識臺灣了,也許有一天她會發現古都臺南的內涵比起古都羅馬對她的生命更具意義,也許她會發現臺南距離臺北不過高鐵一柱香之遙,而那裡的人待她至少跟臺北人待她一樣真誠。
讀者們(特別是洛杉磯比臺南近的臺北人)請原諒我談到臺南時會顯得情緒化,處處要袒護臺南的樣子,那是因為臺南是我的故鄉,而為了工作離鄉背井多年以後,面對故鄉沒有不會產生情緒反應的,尤其是在這種被激起的鄉愁之中。
「閉上眼睛那一種的滋味,那種使人刻骨銘心的鄉愁,就在眼前不斷的漫步,睜開眼睛它又占滿心頭!啊,只要獨處,日昇日落,許多感觸;啊,那種滋味,澎湃飛舞,怎麼傾訴?」
這是令人懷念的歌后鳳飛飛的「另一種鄕愁」的第二段歌詞(作詞:晨曦;作曲:谷村新司)。我在心裡面唱了幾次以後,臺北到了,我也原諒了鄰座這位看似無辜的臺北人,兩人微笑點頭互相道別。畢竟在臺北,每天有多少人在迷惑徬徨中宣稱自己不是臺北人,又有多少人在支吾猶豫中宣稱自己是臺北人呢?
是的,臺南是我的故鄉,故鄉是我父母成家立業,我童年生長啓蒙的地方,但如果父親因為血緣的聯結與心靈磁場的導引,經年累月並非刻意地不斷帶我回去,讓我了解他童年生長的地方,那我也一樣會認定父親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還有母親的故鄉呢!也就是小時候經常盼望的阿嬤的家。因此,要完全解決我的鄉愁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不可能同時出現在三個不同的地方。事實上鄉愁是一種心靈感應的波,它會在空間中無限的傳播。它不遵守物理定律,距離越遠反而它的能量越強,高山大海非但不能阻隔它,反而形成力量超強的強波器。你不能像收音機一樣把它關掉,你身體裡的接收機不能讓你隨意控制,往往是你越想關它,它訊號反而越强。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讓距離歸零,回到那訊號的源頭。人與大地的感情,透過鄉愁聯結在一起,那充滿甜蜜與驚險的兒時歷程,草、木、蟲、鳥、家人、親族、玩伴、隊友、同窗、師長、三輪車夫、賣冰棒的小販、挑擔子的剃頭師傅、穿著木屐的地痞流氓、布袋戲開演時迅速聚集的小販們、球隊兄弟時常駐足的冰果店裡的姐妹花,啊,你怎麼忘得了?你怎麼能忘掉?
但是,每個人都可以認定父母成家立業或自己童年生長啓蒙的地方為故鄉嗎?我記得以前舊的身份證上記載著我的本籍(籍貫),是一個我從未去過,連我父親以及祖父都講不清楚,想像不出來的地方。後來政府大概覺得這種不切實際的作法沒有多大意義,便把它換成了較實際的出生地。對我而言,我是在家裡出生的,因此我的出生地就是我兒時家的所在地,所以曾經在臺北求學工作,曾經在高雄服役,曾經負笈美國,現在常年定居在新竹的我,自然的就把出生地認定為我的故鄉。但是我的兩個小孩都是在醫院出生的,而且醫院所在地又不見得是家的所在地,因此他們的身分證上記載的出生地不見得能被他們認同為他們的故鄉。如果一個地方不是成長地或父母的安身立命地(也就是家的所在地),是需要花時間耕耘才會有情感的聯結的。對我的小孩而言,父母成家立業及自己童年生長啓蒙的地方,無疑就是新竹了。如果他們認定新竹就是他們的故鄉,我也不會有太多意見,因為畢竟新竹也是我耕耘了將近28年的地方。
於是,在老一輩的人心中,沒有鄉,哪有愁?雖然這個美麗的小島擠滿了為了生存而四處奔波或迫於無奈而離鄉背井的人,但地圖總可以為每一個離鄉的人將港口,機場與車站連出幾條返鄉的線,陪伴著思鄉的人度過一生中每一個波束氾濫的時節,不管他離鄉多久,多遠。面對那鄉愁滿懷,歸心似箭卻舉步維艱的人,你怎能不加以體諒尊重?然而,在新一代的年輕人心中,我父母的故鄉,我父母的家,我的出生地、生長地、求學地、工作地等等,可能已然遍布五湖四海。交通的便利,經濟的發展,工作的多元,想待在特定土地上耕耘卻越來越不容易,因此一代接著一代,故鄉的情感的聯結也就越來越淡薄。面對那不得不以四海為家,以眼前土地為重的人,你又怎能不加以體諒尊重?(2015.8.8)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年兼任系主任,2004-2007年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年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STC),2010年將STC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ICL),並接任所長,2013年獲經濟部國家產業創新獎的最高榮譽,卓越創新研究機構獎。同年獲教育部國家講座主持人榮譽,2014年歸建清華大學擔任副校長。
圖説:
圖説1:親自回到臺南,在孔廟販賣部裡與孔老夫子握手寒暄,也是緩解鄉愁的有效方式。
圖説2:火車站南邊,穿過臺南的這一段鐵路,我的出生地不過咫尺之遙。我是在這段鐵路旁長大的。雖然隨著都市發展它可能會在我的眼前消失,我的小孩也對它沒有任何感覺,但是它確定會永遠伴隨著母親的影像留在我的心裡。
圖説3:我跟新竹的聯結源自於清華大學,不只是工作的關係,還要回到1971年我當選為國家代表隊員,在清華大學的兩次集訓,住在華齋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