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而言,如何將研究主題與當代的人文關懷結合,一直都是我們努力思考的方向,尤其中國傳統中有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經典文本與典範人物,該如何掘發出他們所具有的普世價值,給予現代人精神支持,更是我們的責任。在中國文學史上,陶淵明(西元365-427)的親和力應是有目共睹的,從古至今他的人品與詩作獲得廣大讀者的共鳴,這不僅在於他的作品語言質樸易於深入人心,更在於他的作品清晰地展現了人存在於世的實相,他以真誠不欺為根柢,匯聚出令人動容的生命智慧,讓讀者可以從各種角度與其對話,而獲得對自我生命的反思。

今天我們所談的「任真」,對陶淵明而言便具有核心的意義,他曾說「任真無所先」,表示這個價值在生命所有的價值中具有優先性。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也都只有一生一世,這就是我們可以把握的全部生命。生命意義必須以真實的自我為基礎,如果自我是虛偽不實的,或許可以累積到名利、財富,卻無法成就生命的意義,唯有「任真」可以開展出最積極的生命意義。

那麼,何謂「任真」呢?「任」是一種自由自在的姿態,「真」則是根源與本質,就人而言,「任真」即是「依循真性本心」。然而,這個價值要如何落實於現實人生之中?這可以從兩個面向來看,由於「人是社會的動物」,人自出生以後即處於不斷被異化的過程,而人類社會的走向則是日趨虛偽,因此,「任真」首先必須能夠抗衡虛偽的世俗價值,勇於對不合理的事情說「不」。另一方面,則要在不受世俗攖擾的情境下與自我對話,逐步建構自我的價值,而這段尋找自我真性本心的過程才是最為關鍵的。由此可知,「任」雖是一種不受束縛自由自在的姿態,但「任真」既檢視世界,更反省自我,絕非任隨欲望、為所欲為之行。唯有「返樸」才能「歸真」,故「任真」是一段回歸的歷程,也是發現之旅。

《莊子》說:「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陶淵明說:「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真」都是與「天」相提並論;沒有人為的造作與私欲,無所愧於天地的「真」,才可能與天地感通。陶淵明最令人神往的詩句:「此中有真意,卻辨已忘言」傳達的正是這種與天地自然泯除界限,和諧共感的境界,個己如果不能「歸真」,便無法感會世界的「真意」。

我們在嚮往陶淵明這種境界的同時,不但要追問他是如何發現自我的真性本心,也要追問他是如何能夠保有這份真性本心,換言之,「養真」才是功夫所在。人其實都可能擁有感知到真實自我的片刻,但當真實自我浮現時,我們該如何確認?確認後該如何持守?甚至,在未來的生命過程中如何將其不斷地深化?這整體才構成所謂「任真」的一生。陶淵明說:「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他選擇質樸的田園為「養真」之所,並且以「為善」自期自許,實踐「任真」的一生。

陶淵明實踐「任真」的歷程,遠比理論所能概括的複雜細密許多。陶淵明生存於東晉末至南朝宋的亂世,他最著名的事蹟即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予人任性不羈的印象。實則,陶淵明經歷了5個官職:州祭酒、在桓玄幕、為劉裕鎮軍參軍、為劉敬宣建威參軍以及彭澤令,歷經約10年的仕宦生涯,在年過40以後才真正辭官歸隱。其中3任的官職還是跟隨軍閥東奔西走,而桓玄與劉裕更先後篡晉,所幸其時陶淵明已經離開。因此,當他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時,至少經過了超過十多年的掙扎才確定,這說明了「任真」是一段與世界深刻對話並審慎思辨的過程,就因為一切已經看得透徹,所以在<歸去來兮辭>中他才能以這麼平靜的語氣接受自己的過去並展望未來。

陶淵明從仕宦場域回到田園,他形容這是一種「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的感受,歸隱解決了仕宦時總是惴惴不安的掙扎,卻還有價值重建的終極問題,陶淵明歸隱後以田園為場域所實踐的「任真」精神才是最難能可貴的。他傾盡心力投入田園生活,仔細體味生命的需求與限制,真誠不欺地面對心中各種矛盾、掙扎乃至於恐懼。艱辛的躬耕生活讓他體會到「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當物質欲望化約到最簡樸的程度,反而能夠獲得「好味止園葵,大歡止稚子」這樣無需外求的單純快樂。

因此,選擇田園便須安於貧窮,陶淵明對此早已量度過了,真正考驗他的是如何活出生命的意義?「身後名」向來被認為是人樹立永恆價值的指標,陶淵明從不否認他存在著「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的焦慮;但是他也清楚認知到,不能為名而立善,「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人能否獲得美名,無法操之在我,為名而立善只會扭曲了立善的初衷、本真的心。經過自我的反覆論辯,他堅定了「以善自名」的態度,由此走出淡泊名利超越榮辱的道路。

然而,人生在世除了名利的關卡之外,最難釋懷的莫過於「死亡」這個最終的界限,而陶淵明最超乎常人的便在於他面對死亡的勇氣與智慧。他從不掩飾自己傷老歎逝的情懷,憂懼時間流逝,感傷死亡將臨;面對這樣的恐懼,他選擇深究死亡的況味,不但以<形影神>論述生死之理,還自著挽歌與祭文,成為詩歌史上第一位自悼自祭的詩人。「有生必有死」是人理之常,他深體此身與此生是人生在世唯一能夠把握的,死的憾恨實基於生的憾恨。通過克服恐懼死亡這一關,他打通了生死的任督二脈,以「及時行樂」與「即事多欣」的積極態度沈酣於每一個當下,不但「得歡當作樂」還「斗酒聚比鄰」,在田園之中匯聚著「人與人」及「人與自然」的雙重和諧。

陶淵明高潔的人格往往給予後人望塵莫及之感,但是,他所展陳的「任真」之路,卻無比親切而具體,他教我們如何面對欲望、名利、生死,這些凡是人都要面對的課題;他也告訴我們,唯有真能放下這些執著,人才有可能「活在當下」,而他所詮釋的「當下」就是「及時」與「即事」,及時把握與遇事歡欣,人生的快樂指數不在於你擁有多少財富與名利,而在於你擁有多少由真性本心所凝聚的生命感受。(2010/5/22發表於臺大校友會館同名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