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系館拆除在即,進入倒數。
系上這幾天忙著把東西搬到水源校區,
搬家公司的車停在門口。
要搬空一個系館是浩大的工程,
光想,都覺得很難。
一樓標本陳列室,
以前展示許多民族學的標本。
將來陳列室與人類系分開了,
搬到原總圖現在的校史館同一棟樓。
位置會在新人文大樓隔一條路的對面
系圖書館,
在學校的時候,
提供了我們一處隨時可以落腳的地方。
地下室以前系學會辦公的地方。
那裡有張桌子上放著各年級的聯絡簿,
學生一到系館通常都先來翻看,
是我們那時代的Facebook吧。
系學會旁邊一個小的管道間,
大三時候幫黃士強老師作芝山岩展覽的臨時工作室。
地下室的標本儲藏室,
左邊放民族學標本,
右邊是考古學標本。
這裡很多櫃廚都是日治時代的骨董了。
我記得前方那種立櫃,
一層層抽屜裡放了很多不同考古遺址出土的陶片,
大一的時候研究生王強常帶我拉開一個個抽屜教我認不同文化的陶片。
我記得高大的他小心翼翼拿著陶片端詳的樣子,
那是學考古的人對待標本的態度,
跟瀟灑的印第安那瓊斯可完全不同。
地下室的這個房間以前都是研究生在使用,
王強在這裡整理他論文的資料,
我常來找他聊天。
一直很納悶的是右邊洗標本的水槽,
此間比外頭的地面低很多,
水要怎麼排出去?
當然,我也從沒見人使用過它。
系館的樓梯,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設計,
在建築物的中間,
它是開放式的,
三層樓的空間由它串聯起來。
我很喜歡這個樓梯,
它讓人在建築物裡就可以看到高度和深度的立體感。
不過也有同學抱怨它像百貨公司的電梯,
要繞一圈才能繼續往上爬。
有繞左邊有繞右邊,
上上下下的人常在兩邊走道探頭探腦的互相打招呼。
光影,光、影,
我相信很多人一輩子也不會去注意自己家裡或者環境裡的光影。
如果我們有一半的人會去欣賞角落裡的它們,
台灣的建築會比現在美得多。
那我們好像也可以合理推測這棟建築也許就不用拆了。
終歸是廢話,
我當然也曉得它要被拆,
跟美不美麗沒有關係。
走進二樓陳列室看見地上有一堆素燒的陶器,
其中幾件還有某些史前文化陶器的味道。
系館管理小王說系上有開陶器製作的課,
讓學生了解製陶過程。
是啊,史前遺址發掘出土最多的就是陶片,
有專門課程教陶是實際上需要的。
師弟師妹們的作品在地上看起來好像在享受系館的陽光。
這是陳列室後面靠校門側的樓梯,
大部分的系友直到畢業可能都不知道系館還有第二個樓梯,
它有一個獨立的隔間,
不太引人注意。
這裡存放了一些墓葬出土的人骨標本。
人骨是這個系所研究的一部分,
基於尊重和保護,
避免不必要的好奇或打擾。
給他們一個獨立空間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在這裡上芮老的中國民族誌,
當時老師快九十了吧,
我的期末報告東抄西抄七拼八湊好不容易交出去,
頁數少得可憐。
聽說張光直先生當年的報告多達數萬字,
為此我還頗為氣沮,
想來自己恐怕沒有成為一個學者的本事。
這個教室的課還有宋文薰老師的考古學概論,
宋先生左手點煙右手拿粉筆,
課講到忘情處會用煙寫黑板。
連照美老師的體質人類學課堂上,
我第一次觸摸人骨,
被這些撐起一具具靈魂的構造深深吸引,
後來連老師破例允許我這個還沒入門的大一新生參加卑南的發掘,
我永遠感念老師給予機會,
記得那時候在遺址我都是看著圖譜處理墓葬裡的人骨,
對人體骨骼的認識可以說就建立在卑南的滾滾黃沙當中。
至於李光周先生的新考古學則比較輕鬆,
他會笑嘻嘻盯著我們說:
「你看著我!跟上我沒有?」
意思是問我們懂了沒。
還有李壬癸老師的語言學,
我常常很專心的聽他講課然後不斷點頭,
但是結構學派的那一段我真的完全不懂,
老師還對著我賣力的講,
實在不忍舉手跟他說:
「對不起!李先生,我真的吃不下去。」
而他上課的認真令人尊敬。
系學會在這裡也辦過一場又一場的演講,
歷屆系代恐怕感觸就更多了。
系館不日便要拆除,
學生在黑板上留下一些話,
讓我不禁感動,
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有些心疼。
連老師的研究室還沒搬完,
日治時代留下來的大工作桌還在,
大二那年在卑南計畫當助理,
就是在這裡幫忙整理資料,
主持計畫的是宋文薰老師、連照美老師,
一起工作的還有呂理政、王強、李坤修、馮淑芬…等等,
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了。
當然不能忘記的還有卑南田野時候帶我的屈慧麗、許美智。
站在這裡,回憶像噴泉似的猛烈。
一個位子是王強的,
他去美國以後就被我接收了。
過幾天,它將成為遺址。
很奇怪,我在這裡聞到海南雞飯的味道,
那是以前大學口一家專門賣咖哩飯的餐館出的招牌便當,
我後來一直懷疑飯裏有玄機,
因為第一次吃簡直難以下嚥,
但不久我們天天中午都吃海南雞飯,
直到我交了女朋友,
陪太座去了,
但研究室的兄弟們大概還一直吃下去了吧,
不知道他們幾時才停的。
這是李光周老師以前當系主任時的辦公室,
大三大四我跑到李先生的墾丁計畫當助理,
我們頭頭是凌平彰、鄭永勝,
一起工作的伙伴陳維鈞和陳有貝後來都成為考古學者,
我為他們高興,
但很遺憾李先生早走了。
三樓研究生室。
師弟師妹們是天生的裝置藝術家,
此情此景恍若“明天過後”。
墾丁的標本和資料我們就是窩在這裡弄的。
頂樓樓梯間,
夏天熱翻了,
阿伯鄭永勝還可以在這裡K托福。
靠一支電扇。
頂樓看新建的真理堂。
它也是拆掉重建的大樓。
第一片洞洞切下來了。
有一則神話:
系友們每人切下幾塊洞洞保留,
若干年後我們找一處適當的地方,
再一塊塊接回去,
像復原一個破碎的陶罐,
把洞洞館重新組起來。
我的一個同學如是說。
走前回首,
再看高大樟樹掩映中的人類學系館,
它的命運已經宣判,
對學校的決定無法多說什麼了,
但我真的希望有人理解,
在我們心裡它是一個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