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漂流〉
最愛在流雲滿布的落日時分眺望天空,各種色彩的柔和交錯,編織出多采多姿的燦爛天幕。高聳的建築物頂端,一半閃著炫目的陽光,一半落入岩灰色的暗影裡。一抹正在消逝的落日餘暉,就是世界今日留給人們最玄祕的珍寶。在光線的變化中,每一棟房子都成了傳奇,整齊或參差地切割著美的幾何圖形,各式各樣的灰色調,透著一種浩大的平靜,彷彿為城市喧囂的氣息附上一層靜默的薄紗,教那底下所有愰惚終日的生靈放下狂亂的競逐。在這樣的時刻,我在街上漫遊,四處張望,所有的人、房屋、車子、招牌…,在時間的長流中,紛紛與我擦撞。
如夢亦真似幻的風景,總是叫我驚異而且沮喪。我內在的靈魂,正輕輕地躍過發光的屋頂,在樹葉的殘影間盤旋,或是飛昇到陰影籠罩的遠山,一顆小小的星子,正瑟縮地開始閃爍著。我清楚地知道,對於所思考或感受的對象,我永遠處於無解的狀態,就像河流注入大海一般,我一次次失落於生活中,又一次次被高高的海浪拋回沙地上。如果我力圖創造,如果我不能設法畫的更好,那麼,為什麼還要畫?如果我沒有畫出靈魂之河的悸動,我揮執著畫筆的雙手,豈不失去了顫抖的意義?
一天又一天,我在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紀錄著諸多事物的樣貌,我用飄忽的色彩述說它們,越過意象的高山和澤地,遁入奇幻的大街和小巷,它們讓我得以靜靜地描繪,那些哭泣扭曲了的嘴臉,那些無措手足的脆弱和孤單,以及那些平凡的小小喜悅和滿足,像火柴般在我敏感的心紙上擦出火花。如果我有任何意念的遠矚高瞻,那也只是我在這依稀的微光中保持運動的軌跡。我在這裡,感受腳下堅實的土地,呼吸夏日微風裡草木的芬馨,萬物以獨特的語言,向我暗示它藏納著的萬千密碼,我流入城市的意識之河中,不願自拔。
〈心靈之歌〉
午夜時分,CAT POWER的低沉歌聲,慵懶地如河水般緩緩流淌,那低調沙啞的美麗音色,瞬間將時間凝住,教人墜入迷離的記憶長廊…。生活在身邊流逝,無法參透的神秘,永遠含糊的生老病死,疑問和驚嘆之間短暫的停頓,逼仄和通達的荒謬齟齬,…,最小的一個細節,都像一隻演奏的手,再我靈魂的鍵盤上,敲下一聲沉沉的悸動。我感到自己總是處在甦醒與昏昧的間隙,在一個打著我的名號的空殼裡熱烈掙扎,抗拒著外在數位時代舖天蓋地的各式符碼。繪畫將近二十年,掌握形式不是我的目標,表現色彩更不是終極原則,我只慶幸自己始終固執地尋覓著孤靜的澄明,那教我能看清自己的解與不解,也叫我穿越生活的悖論,欣喜於玫瑰也是荊棘。我慶幸生活的波折和人文的苦難,我踏踏實實活著,依賴著眾生萬物,與山的一石、樹的一枝、花的一味為一;我與街角匆匆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有著相同深刻的皺紋,有著同樣的質疑、爭辯、憂傷和悔恨。
細節穿越所有界線,任意在我所到之處揮灑著,清晰地透露著莫大的內情。
風,在燦爛的日子,為了呼喚
我的靈魂,送來一陣茉莉的香氣。(西班牙詩人 安東尼奧‧馬查度)
不是只有巫醫才能將日常之物化為物神,我們人人心中都住有一位巫醫,都能上天下地,在貓眼、雛菊、岩石、書本、咖啡杯…精巧或樸拙的形體間迂迴周旋。
仲夏之夜,窗外不知什麼地方有人在燃放煙火,砰地一聲又一聲,劃破蟲子鳴叫的音牆。我參與著這樣的夜和寂靜,而且別無選擇地同時承接那突兀的煙火,在這一刻,我自己臨場的存在,僅僅是因為其他東西也存在,一條看不見的連線將我們聯結在一起,因為CAT POWER的吟唱,我心如止水,卻欲念未絕。
〈因為風的緣故〉
我不知道是我的內心活動開始啟發了,還是純粹因為這風的緣故。在看到金黃的阿柏勒因風而韻律地搖曳時,我剎時覺得有股隱隱的喜悅,像利刃般輕輕地畫過心房。陽光,灑在成串的花穗上,把它們映照得輝煌燦爛,花風中散發著跳躍的光華。這一刻,我開始確信,「人」之外的世界是有生命的,人,可以就這樣從自大的苦刑架上下來,在一片光華之中醒來,學會還給事物原貌,學會放下身段。
是的,放下自我,這件事多麼困難。日復一日,我們試圖抓住一切注定要消逝的東西,緊緊追隨色覺、味覺、聽覺的嗜愛,深深地沉溺在追尋的歡愉中。生命短暫,時間永遠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限制,它在我們的血液中流動,也無時無刻標記著我們慌忙的姿態。日復一日,我們在街上、在捷運車站、在華麗大廈間,到處都能看到陌生人行色匆匆,重複做著簡單的動作,咀嚼著忙碌的言語,交換著資料訊息…,陽光普世皆同。忙完一天的儀式,第二天早晨,打開報紙,閱讀成堆傷痛齷齪的故事,沉重又無謂的蕭索麻木…。日復一日,我們隨著陽光打轉,忘記了認真看待身旁的一支湯匙、一根蠟燭、一雙鞋子;身旁的陌生人,他們的動作、氣味和存在,全是無所謂的理所當然,我們忘記了悲憫。
一切進駐我們日常生活的實體,我們知道它的品牌、它的質料、它的市場價值,一天結束時,我們把所想要的或已得到的東西,穩穩抓在手裡,心安理得地貼上私人標籤封存起來,一切我們所能企及的至愛與逸樂,永遠難逃詭異的商品或頌讚。葡式蛋塔、甜甜圈、寵物磁鐵…,悄悄地串結一個個的寂寞。
陽光,隨心所欲的穿越樹林,投射出奇形異狀的陰影,山、河、草、石、沙塵…,觸目所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我們也像一顆粒子,在這一大團的物質當中衝擊碰撞,永遠不能置身於外。正如安妮‧狄勒德所言:「目前中國人只有11億9千8百50萬人。想要感受這個數字的意義,只需把你自己──包括你的獨特性、重要性、複雜度和情感──乘以1,198,500,000。懂了嗎?你根本微不足道。」
在陽光最盛的夏日,在寂寞最深的城市,在生活最卑微的地方,今天,我看到陽光灑在阿柏勒花葉上,沾在斑駁的樹影下,我覺得自己彷若墜落一地的玻璃,每一個碎片都依然深情地映照著萬千世界。
我該如何仰面承接那華光?
我該如何遁入風的深處?
圖説:
圖1:紫藤,油彩 10F 2004
圖2:潺潺,油彩 4F 2002
圖3:相看兩不厭,油彩 15F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