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校友雙月刊的編者要我寫一點五十年代台大學生生活的回憶,特別是有關吃喝玩樂的點滴。於是我發覺和年輕的校友中間有一些代溝存在,推想與現在在校的同學間恐怕會有更大的代溝。首先,當時戰事的陰影仍在,經濟也尚在未開發的階段,大部分的同學生活上都是節衣縮食,與吃喝玩樂隔著相當遙遠的距離。再說自從北京以公元紀年以來,當時敵我分明,除非涉外都避免使用公元,那似乎是一個無形的禁忌。

歲月如流,半世紀前的往事變得非常模糊,很多的細節都想不起來了。我是民國40年的秋天進台大的,那時尚無聯考,註完冊,領了一本布面的學生證和一個三角形的校徽,六院的校徽各有不同的顏色,農學院想得到自然是綠色。掛上校徽,與同學走在西門町街頭,彷彿似古時新科進士簪花遊街,頗有些春風得意的感覺。我們這一屆的同學不到800人,但人數已打破歷年的紀錄,據說男女同學的比例是七比一,可見是極度的陽盛陰衰,與現在的情況大不相同。

台大校園的基本布置,五十年來變化不大。從一號館到五號館,行政大樓及舊圖書館,都是日據時代留下的老建築-紅磚樓房。那時尚可在紅磚牆壁上,看到不少美國空軍機槍掃射的彈痕。其他的房舍都是臨時性的平房或木造結構。但是週遭的環境與現在就有非常大的差異,校總區的前後左右尚有相當多的水田,椰林大道的中間與兩旁都還是石子路,只有二條極窄的水泥路,瑠公圳把新生南路分為兩半,其中北側的一半有水泥路面,另一半和羅斯福路也仍是石子路面,車輛經過時車後就飄起漫天塵土,好在那時只有一些老舊公車和少數軍車,因此問題不是很大。

那一段時期的同學,由於手頭拮据;可以分心的事也不多,所以當時的讀書風氣確實要遠勝以後的年代。加上台大那時的師資凝集了全國的精華,而又沒有什麼外務,雖然生活極為清苦,仍專心致力於教學。所以不少早期的同學都有卓越的成就。但是那時求學也遭遇不少的困難,例如理工方面的教科書還是用上海龍門書局的翻版書,這時來源斷絕,市面上也沒有存貨,很難買到。大部分課程要靠發講義,教務處還特別設有講義組,但是刻鋼板、油印都有賴人工,一門課一學期也發不了100頁講義,內容有限,主要還是靠聽課抄筆記。但是老師來自全國各省,有很多位鄉音很重,有時聽懂只三、四成,筆記也很難得其要領,因此那時的學習,是費力多而收穫少,效率應該是偏低的。根本不能想像現在除了教科書之外,還有很多參考書、網路、電腦、影印機,既方便又省力的情形。由此可以看到五十多年來的變化是非常重大而深遠的。現在的學生很難想像民國40年代的情形,生活是如此儉樸,想法是如此單純。

在吃的方面,宿舍的伙食,除了青菜豆腐便是豆腐青菜,比抗戰時流亡中學的伙食也好不了多少,雖然伙夫私下也賣些滷蛋與五花肉,但是視同奢侈品,只能偶爾打一回牙祭。行政大樓的後面設有福利餐廳,也賣些麵飯包子,主要的顧客是學校老師。在傅園的前面,有不少違章攤販,可以吃到燒餅、油條、蔥油餅,豆漿,包子饅頭、麵條等價廉味美的食品。至於較具規模的餐館如火車站前的銀翼、老正興、同慶樓、狀元樓、衡陽街口的松鶴樓、西門町的鹿鳴春、馬來西亞等,但基本上都不是學生去的地方。在校門的對面有幾家川菜小店專賣經濟客飯,好處是白飯可以隨意添不加錢,因此特別吸引一些大食量的同學。

在喝的方面,那時根本見不到可樂的存在,連黑松汽水也稱是奢侈品,大概平常不是喝冷開水就是粗茶,在夏天偶而在冰店吃一根冰棒或是清冰就覺得冷沁心脾,如果晉級到四果冰或麥角冰更算是無上的享受了。有的同學興來喜歡小酌一番,買510元的滷菜,自備瓶子到雜貨小舖打一瓶當歸酒,加上一些花生米,三五個同學天南地北胡扯一氣,便足於消磨整個黃昏了。不但當歸酒可以零售,香煙也可以論枝買,同學中頗有一些癮君子,在手頭不便時,可以到小店或公車票亭買兩枝甚至一枝「新樂園」或更廉價的香蕉牌。對現在的同學而言,這不啻是天方夜譚。

在行的方面,從淡水及北投到新店的小火車,在公館設站,其路線基本上和現在的捷運淡水線一致。公車大概有三線或四線經過台大,我記得有1路與4路,後來4路因為諧音不吉而改為0南,同時8路也因為有誤導謠言的可能而改為20路。不過對於台大師生而言,最方便而省錢的交通工具還是自行車,最初都是老牛破車,最拉風的算是日製的富士霸王。從我們這一屆開始,教育部分與僑委會聯合在港澳及海外招收僑生,僑生帶來了英製的自行車,校園裡從此多了些菲力普、海格利斯,及蘭翎等名牌自行車。台大校區遼闊,新生往往分配住第七或第八宿舍,與教室間頗有不少距離,有車代步,不論聽課、逛街、購物都是省時省力,至於閒暇出遊,三五同學結成車隊,邊兜風邊談天,也別有樂趣,記得最遠曾遠征新竹。

讀書之餘,有時也需要有些休閒活動來調劑一下。以當時的經濟環境來說,大致都以不花錢為原則。文的方面是下棋-象棋、圍棋,與橋牌都很流行。同學中不乏高手,我個性大而化之,小事不喜計較,蘇東坡平生自道有「三不如人」,其中有一項是「弈棋」,我同樣以「勝固可喜,敗亦欣然」的心態來下棋打橋牌,難免有心不在焉的時候,久而久之,同伴都進步了,我也樂於作壁上觀而少下場了。動的方面,球類活動中以籃球最有人氣,台大內部就有不少球隊,主要由各高中的校友,如建國中學、師大附中的校友所組成,競爭相當激烈。那時台大的校隊很強,隊員都有準國手的實力,當時唯有師大隊可以與我們抗衡。每逢比賽操場上人滿為患,群情激奮,同時也激發同學們對學校的榮譽心和向心力。此外,校外的比賽,同學們也常結隊遠赴七虎球場、大鵬球場觀賞。有時還提早兩小時到場,以占據較好的位置,好在人多,藉談笑以殺時間,倒也不覺得等待開場時有絲毫的寂寞與無聊。

游泳與泡水是消暑最好的方法,通常多在新店溪下水,一是螢橋的旁邊,一是公館的水源地。那時新店溪尚未受到污染,溪水清澈,尚可見到小魚小蟹。螢橋旁邊沙灘上設有賣茶的涼棚,戲水既倦,可以泡一壺茶,在竹椅上閉目假寐;也可以三五聚坐,高談闊論。也不妨圍坐玩橋牌、擠紅點。囊中倘若寬裕,更可要一二盤瓜子花生,以佐談興。消遙愉快地消磨「浮生半日閒」。

看電影也可稱是學生間最普遍的愛好。賣座的影片在放映期中,校園及宿舍中時時就可聽到主題歌的歌聲,如「奧克拉荷馬」、「日正當中」等。當時首輪影院集中在西門町一帶,如「新世界」、「大世界」、「中國」等,此外如延平北路的「第一」、和平西路的「明星」及東門的「寶宮」則都是第二輪的影院了,往往只有電扇而沒有冷氣。看電影學生雖有優待,但既然看了電影,難免在入場前吃一盤冰,散場後去吃一碗麵,在學生生活上稱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只能偶一為之。當時同學們零用錢,基本上靠家教及兼差所得,消費能力是極為有限的。那時每逢週末新聞處在植物園辦「名片欣賞會」,趁天色已暗時,在露天放映電影,多半是黑白的老片。於漫天星斗之下,清風徐來,看一些文藝老片,別有一種悠閒的趣味,缺點是蚊子太多,風大時銀幕會震動影響畫面。記得有一次,忽然下起濛濛細雨,正好銀幕上也是雨景,真有身臨其境的感覺。特別是燈光照射下的雨滴悠悠地飄舞,打在臉上,既涼快又淒清,平添不少的詩意。

在那個時代,讀武俠小說是另一種調劑生活苦悶的流行休閒活動。在長夏無聊之際,買一包花生米,一榻橫陳,一卷在手,暫時脫離現實的煩惱,進入快意恩仇的虛幻世界。租書店裡這時除了正在蓬勃發展的新出版的武俠小說外,尚有不少舊的大陸版武俠小說。有一次和孫震校長閒談談到《三俠劍》這部小說,孫校長問我其中主角黃三太和黃天霸是哪裡人,我答錯是紹興,其實黃氏父子雖住在紹興,原籍都是台灣府。黃氏父子據說歷史上確有其人,但未聞台灣留有遺跡,去年和今年我都有緣在紹興參加祭禹典禮,也忘了問當地朋友有關黃天霸在紹興的佚事。

拉雜寫來,對當年的讀書生活與吃喝玩樂作一個粗畧的回憶,由於年代悠久,記憶力消褪,錯誤與掛一漏萬之處,在所難免。希望先進校友能加以補充及教正。

記得當年進入台大,英文課第一堂就念“If I Were A Freshman Again”,當時並無太多感觸,一轉眼五十五年匆匆棄我而去。虞教授親切的講解言猶在耳,而照鏡卻發現自身已成為白髮盈頭的老翁。回顧在台大的四年,渾渾噩噩,未能認真接受第一課的教訓,以致入寶山而未滿載而歸。「時乎!時乎!時不再來!」那篇文章的警句也正是我今日的感慨。年來耽於填詞,因此特別填了一闋浣溪沙的小詞,作為本文的尾聲:

老去閑情只夢尋,少年空費好光陰。故人星散病頻侵!

長短句中聊寄託,未如人意莫消沉。自矜唯有歲寒心!

 

曹以松小檔案

曹以松,民國19年生於浙江省吳興縣。台灣大學農業工程系畢業,美國堪州州立大學農工系碩士,義大利羅馬大學研究,甲種特考第一屆水利工程科最優等及第,歷任省水副局副工程司,屏東農專水利科副教授,本校農工系副教授、教授、系主任,財團法人農業工程研究中心主任,國立宜蘭農工專科學校校長,現為本校生物環境系統工程系名譽教授。

平生致力於地下水及農田水利之教學與研究,有論文近200篇,蜚聲一時,課餘雅擅書法,尤工詩詞,印有《無閒樓詩詞集》,《無閒樓詩詞》第二集及《惜閑樓詩詞集》,70歲後專心寫詞,正等印《樂閑樓詞集》,作詞總數逾4,000闋數量上已為古今之冠,不論詞體詞調、小令、中調、長調數量上均已破前人之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