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香港高中同學的訊息,明年我們要舉辦畢業四十週年重聚活動,連絡上的老同學接近200位。其中,只有4位居住台灣,對照當年回台升學的浩大聲勢,令我不勝唏噓。

我是在民國579月搭乘安慶貨輪回台升學的香港僑生,我們一班約五、六十人,幾乎把順便載客的貨輪全包了。三天的海上顛簸 ,加上離鄉背井的心情,踏上基隆碼頭,我沒有一絲大學新鮮人的興奮。

其實我並沒有回台升學的計畫,而且早已考上香港中文大學工商管理系,只想趕快完成學業,好找工作改善家中貧困的經濟。就是那一票死黨,硬替我報名台灣的聯考,那是在香港當地舉辦的聯考,每年有數千人報考,錄取數百人。沒想到陪太子讀書的心情,卻意外上了丙組第二名,考取了台大醫科。當醫生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不禁有點心動,但台灣的醫生在香港不能執業,而且要念七年,使我陷入長考。最後,還是不敵死黨們的友誼攻勢和師長的鼓勵,決定捨棄人人看好的中大,選擇前途未卜的台大。

所以,從踏上基隆碼頭,我就開始後悔了。然而一切已無法回頭,我已是過河卒子,傻傻地被接船的學長安排入住僑生十二宿舍114室,室友一共8人,每年級有2人,清一色是香港的高中校友,有了老大哥的照應,總算讓一顆心稍稍安定下來。

大一上學期,那股濃濃的悔意始終圍繞著我。註冊當天,就被老大哥督促要提早去排隊,否則可能要被迫轉系。果然7點未到,體育館門外已是人山人海,排在長長的隊伍後面,真擔心輪到我時已宣告額滿,心情更加跌到谷底。心想我要是選擇中文大學,此刻不正漫步在那優美的半山校園中

終於註冊成功了,我成為台大醫科的新鮮人。但興奮的心情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馬上就知道,如果大二的生化被當,就不能升大三。大三的病理被當,就要轉系。一想到辛苦讀了三年,還有可能前功盡棄,真是越想越恐怖。加上言語不通,功課壓力奇大,我想,那時的我,以現在的流行看法,已經得了所謂的憂鬱症了。

還好,114室的室友,發揮校友的團結互助精神,我們兩個不知所措的新丁,處處得到老大哥的照顧和指導。一室八人,相處融洽,有著兄弟般的感情,讓我回到宿舍就有回家的感覺,慢慢地我那孤單後悔的心情,才漸漸平復,那兩年的宿舍生活,是我台大生涯中最值得回憶的一段。為了增加趣味性和親切感,我們都以動物互稱,其中最老大的是豬,目前經商,足跡遍及美台港大陸,我們還經常有機會見面。再來是馬,目前失聯,接下來是猴,雞,果子狸,均返回香港。老鼠則定居澳洲。海狗和本人(貓),則根留台灣。海狗就是筆記型電腦一哥-廣達電腦的創辦人之一,梁次震總經理是也。

說來奇怪,我們八個大男生擠在一個小小的寢室,卻從來沒有過爭執。有的,是常常分享食物,唱片,書籍,戀愛心得,甚至衣物。相處那麼融洽,我想主要是因為大家都是離鄉背井的遊子,內心都有一股孤單和無助。而寢室,就如一個大家庭,各人在互動中得到一絲溫暖和慰藉。

大三之後我搬離校本部宿舍,動物們也先後畢業,各奔前程。聯絡少了,但回憶那一段日子,彷彿就在眼前。

醫科一年級可真大,共有106人,本地生約70人,僑生30多人,由於言語的關係,自然地,說同樣話的人會走得較近。很快的,有四個香港僑生發現彼此都喜愛唱歌,就嘗試組成一個民謠合唱團-VIRUS(病毒)合唱團,其實我們4人對於各種樂器都是門外漢,只會一點吉他伴奏。但我們的和聲,卻莫名其妙的出色。漸漸地,居然也在校園間闖出一點名號。

在大學七年中,我們用歌聲填滿醫學生涯中有限的空隙,功課雖然繁重,被當的危機猶在,但我們仍持續每週二次的練習,在柔柔的音律中,我們體會了友誼,享受和聲的美妙,它撫平了解剖刀的焦慮,安慰了白袍下的心靈。還有那一場接一場的校園民歌演唱會,在台大,輔大,東吳,淡江座無虛席的觀眾,熱情的安可掌聲,至今依然歷歷如新,我們竟然在無意中開創了校園民歌演唱會的風氣。

畢竟,我們不是專業合唱團,燦爛的日子隨著實習醫師的忙碌生涯而畫上句點,我們只能把唱過的歌錄下來,在往後行醫的日子,偶爾在夜深人靜時,那些熟悉的音符,才又不經意地從錄音機飄送出來,輕撫那經過值班,上刀,急診折磨後的疲乏身心。

畢業後,我們4人都選擇根留台灣,也各有專長。陽光榮醫師是耳鼻喉科權威和國內的嗓音專家,造福不少名歌星。鄧世雄醫師長期擔任耕莘醫院院長級主管,熱心失智老人的公益。雷德醫師一手建立台大醫院的腫瘤放射線治療,桃李滿台。而我則專研眼科和近視手術,偶然也參與醫學院一些教學活動。

大三搬到醫學院宿舍後,才有唸醫的感覺,宿舍是二層的木造房屋,我那二樓的寢室,窗外是一片草地和一排楓樹,夏日炎炎,蟬鳴聲聲,秋末冬初,楓紅一片,最適合臨窗苦讀。醫學院的課程真不是蓋的,光是那解剖學,全身的骨頭,神經,血管和肌肉,可要花上幾個星期才能記住。每次考試前夕,我都在窗前猛K,直到窗外微露晨光,才稍躺一下,就帶著滿腦子的記憶進入考場,居然也無往不利,成績還蠻不賴哩。

醫學院宿舍生活,有許多令人會心一笑的小插曲,例如寒冬半夜,膀胱滿滿之際,奈何廁所卻在遠遠的一端,許多人貪圖方便,倚窗流放,窗外的草地,長得特別茂盛。另外,沒有人會忘記林森南路廟後的餃子攤,我們稱之為「龍門客棧」,我想這名字應該是醫學院學生的傑作,我們常半夜爬牆過去光顧。該店目前仍在營業,生意好得很呢。

來到醫學院,本來在校本部已算老大的地位一下子又跌回新人。大四那年,有一天一位七年級的老大哥大搖大擺進入本室,向一位他熟悉的室友說:「跟你們寢室的“新仔”借本解剖書。」室友堆著笑臉說「都已經大四了,不是新人啦!」那位老大哥馬上以教訓口吻說「要耍老大就不要唸醫科,你是Clerk 5,6年級),上有Intern(實習醫師)壓你;你是Intern,上有CR(總住院醫師)壓你,再上又有VS(主治醫師),再來更有主任、教授…」一連串訓話,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其實他老兄或多或少點出醫界尊師重道的傳統精神。

進入台大醫院臨床見習後,發現醫學不單是記憶而已,它更需要嚴謹的思考、比較、決策等智力考驗。而自身的遭遇,更讓我了解醫學是一門複雜的科學。從小,我是一個有出血傾向的病人,小時候就為了血小板數目太少而切除了脾臟。從大一開始就是台大醫院血液科的常客。當時我也常感冒發燒,每次病後都出現皮下出血的怪現象,檢查都呈現血小板數目不足,幾年下來,不下二十次,連血液科的劉教授也束手無策。大六那年,偶然機會,我讀到一篇有關阿斯匹靈會破壞血小板功能的文章,那時是一個新發現。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難道我的血小板數目太低與阿斯匹靈有關?檢查我服用的退燒藥,果然每次都含有阿斯匹靈。就在下一次生病時,我改服不含阿斯匹靈的退燒藥,竟然就沒有出血的現象,從此以後,也未再發生。我居然在偶然的情況下解決了困擾我二十多年的頑疾,然而,如果我沒有懷疑,思考,實驗,就不會發現這個事實。這個自身的經驗讓我體會到細心診療的重要性,這對我以後的行醫態度,有著極深遠的影響。

畢業後,因成績還算不賴,順利進入台大醫院眼科,由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後來有一個機會到馬偕醫院擔任主任的工作,才離開台大,但直至目前,仍保有台大兼任醫師的工作,可說是不折不扣的台大人。我深深慶幸能身為台大一份子,也對於當初離鄉背井的選擇,不再後悔,雖然居住香港的母親偶然也會提起:「要是你留在香港唸書,現在可能是銀行老總啦

 

丘子宏小檔案

學歷:

 ⬛ 台灣大學醫學院醫學士

 ⬛ 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眼科中心研究員

經歷:

 ⬛ 台大醫院眼科主治醫師

 ⬛ 馬偕醫院眼科主任

 ⬛ 耕莘醫院兼任主治醫師

 ⬛ 新光醫院兼任主治醫師

現任:

 ⬛ 丘子宏眼科中心院長

 ⬛ 台大眼科臨床副教授

 ⬛ 中華民國眼科醫學會理事

 ⬛ 台灣眼科防盲教育研究醫學會理事

 ⬛ 中華民國醫用雷射光電學會理事

 ⬛ 中華民國台灣眼科視覺光學暨屈調驗光醫學會理事

 ⬛ 雙連視障關懷基金會董事

 

圖說:

圖1:114室動物們假日聚餐,門前站立者為作者(貓),旁邊白衣少年為海狗梁次震。

圖2:VIRUS合唱團演唱現場,左起:丘子宏、楊光榮、鄧世雄、雷德。

圖3:畢業時與未婚妻攝於醫學院「醫師之像」,目前已改建為台大醫院新病房大樓。

圖4:「The Singing VIRUS: Song For Young Love」,將做醫學生的日子所收錄的聲音出版,作為2005年畢業三十週年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