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前言：原運的「模範」張望
「第四世界」一般係指國際政治所習稱之第一（歐美澳紐和日本）、第二（舊蘇聯及其東歐附庸國）、第三（前西方亞非美殖民地）等諸個世界體之外的泛原住民族範疇。此一專詞出現於1970年代中葉，發起人及其支持者試圖揭竿一個全球性原民對統治者進行反制的社會運動。簡單地說，第四世界是一個永不歇息之國際性原住民族聯合參與的巨型族群運動。而隨著此一運動理念之推廣和組織的運作，接續出現了特定地區的原民，被另外原民群體視為典範的情形。全球原住民族絕非就是一個完整客體，它的內容非常複雜，各地情形差異甚大，對於原民最期望的權利擁有程度，更具天壤之別的落差，於是落下者亟欲向上位者吸取經驗。因此，比較成就高低之別的論述，就顯現於運動過程的各個點地。尤其第四世界不若前三個世界係由各個獨立國家組成，反之，它幾乎全數都受到前三世界國家政體的統治，原民社運群體無一不在思考突破箝制之策略，如此一來，他地別族的經驗愈顯珍貴。
本文即擬陳述臺灣原住民在此一特定國際局勢的框架之下，於將近半個世紀時間裡，所曾扮演之模範對象的尋覓張望，以及同時也在自我形塑成為模範的角色。基本上，模範或典範的嚮往，就是原民取之第四世界以及成就第四世界的一個現代史紀錄。
Ⅱ. 「模範」紐澳加與「模範」臺灣
圖1：在博物館展廳演出的毛利族人。謝世忠攝於紐西蘭奧克蘭。2024年2月1日。
在第四世界運動過程中，幾乎各項活動，皆可看到紐西蘭、澳大利亞、加拿大等三國原民代表出席的身影。紐西蘭的毛利人（Maori）（圖1），名聞遐爾，主要是其被認為身處最為進步之原民政策的國度裡，國家施政必定同時考慮到毛利人的位置或立場，甚至包括國旗與國幣圖案都嚴肅思考放入毛利要素。臺灣原住民族群運動自最早1980年代時起以迄今天，毛利的成功角色，始終是運動組織成員學習或肯定的首要對象。而澳洲與加拿大政府領袖都曾不止一次為過去的多項原民施政措施，正式對該國原住民族表示道歉。加拿大甚至早已以第一民族（First Nation 或First People）稱呼境內原本的印地安人各族（圖2）。所以，澳加二國情況，也是臺灣原民運動領袖們心目中的先進國家作為。簡而言之，該等三國是為模範──臺灣原民社運參考的首要範例。
圖2：設於加國Saskatchewan省Saskatoon市的加拿大第一民族大學。謝世忠攝。2023年5月28日。
另外，位居東北亞的日本，長久以來一直自豪於全國同屬單一民族文化，血統純淨無上尊貴。自明治維新以來，堅持唯一大和民族之論，主導了其國家勢力發展的政治理論基礎。然而，國家極北之唯一以道立制的北海道地區，早在19世紀中葉就存有「蝦夷」或「舊土人」稱號的群體，他們自稱「愛努」（Ainu）（圖3）。只是，日本政府對此視而不見，並認為舊土人業已完全同化，無礙大和民族單一純淨的本質。無料，超過一個半世紀以降，被認為已然消失了的愛努人領袖，卻從未在宣揚自我認同場域上缺席，社團負責人甚至直奔聯合國發表演講。到了2008年，日本國會與政府在國際壓力下，不得不正式承認愛努民族的存在事實。這是先住民族爭取身分認同努力的勝利。不過，由於長年的極端同化壓迫，族群本身支離破碎，完整性的社會文化潰散敗落，今天縱使有了翻身的新頁，卻也是艱難重重。困難之中，尋求突破的菁英成員，就此緊抓與日本近代史關係密切的臺灣，做為參考比觀的對象。在他們的認定上，北海道與臺灣同樣遭遇日本殖民統治，原住民族受難嚴重，兩邊自然就惺惺相惜。而現在臺灣的原住民政策開明進步，反之，日本一方卻是落後千里。臺灣無疑正是最典型的模範。
圖3：日本北海道白糠地區鯨魚祭典。謝世忠攝。2013年9月1日。
臺灣以紐澳加為模範，而日本愛努族卻認為臺灣是典範。這是有意思的對比。多年來兩邊原民團體多次互訪，一起開會唱跳表演還有共飲合照，不斷地深化彼此關係。此刻的紐澳加原民個人或組織也有與愛努接觸者，惟始終無如臺灣對其所具有的高度意義。顯然，紐澳加臺灣以及日本的原民族群，並非一個高中低三等的單調排列，反之，它是相對性的，也深具在地內涵，更可能出現模範變動的潛在可能。
Ш. 太平洋的非屬「模範」與「模範」塑造
距離臺灣最近的東南亞國家裡，在全屬或者一大部分在海洋地區的菲律賓、印尼、汶萊、與馬來西亞等國度，其主體人民均為操南島語族各個方言的群體，理論上，他們應該是「南島國家」。但是，實質上，到底有沒有所謂的「南島國家」，可能是一大難解提問。因為，「南島國家」或許在臺灣被學政與原民各界廣泛認知，但，放回各國的角度，該概念或詞彙並沒有如臺灣般地被普遍認可使用。也就是，該等國度對於「南島」一詞，相對上陌生許多。南島在臺灣不僅是學術詞彙，也為媒體輿論以及社會生活用語，惟在東南亞則看不到類此情形。此外，自1980年代中葉原民運動發起以來，也幾乎從未曾有以東南亞國家作為典範的例子。換句話說，理論上的「南島國家」，並未被無緣自我運作成為南島國家的臺灣原住民視作模範，在社會運動實踐過程中，東南亞從沒有原民青睞選作學習對象，反而族人領袖與社群個人多見跳躍大洋，直視更遙遠的紐澳加等國。基本上，東南亞國家呈現出的印度教（印尼峇厘島）或伊斯蘭教文明（印尼、汶萊、馬來西亞）風貌（圖4、圖5），與典型南島文化面向差距遙遠，很難促使雙方成員拉近聯合。
圖4：汶萊的Jame' Asr Hassanil Bolkiah清真寺。李慧慧攝。2024年3月4日。
圖5：馬來西亞穆斯林。謝世忠攝。2009年11月5日。
另外，較早期的臺灣原民運動參考學習對象是紐澳加等西方國家，到了新世紀之後，原運成績斐然，原民往來的對象更形擴大，其中最主要者就是跨越出東南亞「南島國家」以及紐澳加等國之外的太平洋中部，甚至東部的島嶼區域。單是同屬島嶼規制的圖像，就足以拉近臺灣與東太平洋各地的距離。雙方的地理生活景況相似，加上傳統文化較少被如伊斯蘭教等大型宗教文明深刻影響，縱使基督宗教已然進入生活，教會本身卻也在不少的範疇上，支持傳統的復振，因此，各方語言表意主軸可有連結。大洋島嶼國家的獨立地位或大國附屬島區的自治權利現況，對於長久追求自治的臺灣原民成員，更具彼此深切交往的吸引力。那是夢想成真的一股想像中支持力量。太平洋島國地區很快地成了「模範」候選人，也就是說，島國是為紐澳加之外的臺灣，應予以學習或合作或交流的對象，他們深具典範潛力。
使用南島語族各語言的人口將近4億，分布更是幾近占滿整個南半球溫熱帶地區。那麼，他的祖源地在何處? 這是一個學界課題，過去百年間，語言學、遺傳學、人類學、以及考古學等領域研究者，多有涉入探討。各項說法陸續提出，其中源自於東南亞大陸沿海地區之說，較被人採用。直到上世紀之末澳洲國立大學學者提出臺灣起源說，加上愈來愈多人認可此一新說，理論熱門帶動了社會洪潮。其中臺灣本地學政以及原民各方，也紛紛被其所吸引乃至認同。臺灣源起說直接提示了航海渡過大洋之那幅千年歷史畫面的浮出。除了許多人熱衷於此說之外，更直接導致與中、東太平洋島區的更密切聯繫。不少人相信，「南島」即可以作為新外交主軸標的，它引領整個大洋區成為一家人，而老大哥就在臺灣。臺灣藉此即成了大南島典範之地的不二之選。
Ⅳ. 南北亞洲大陸的「模範」黯淡
前面提到西太平洋東南亞的菲印汶馬等南島四國，他們和臺灣原民社會運動關係很有限，因為南島的風貌不見，也無有如紐澳加等國之類的原民政策可供參考。那麼，另一區域包含緬甸、泰國、寮國、柬埔寨、以及越南等的大陸東南亞方面國家呢？基本上一方面該區域並無屬於南島國家者（按，馬來西亞已先歸屬海洋區了，因為它是海洋傳播成功之伊斯蘭教的受惠地區之一，與其它南傳佛教國家社會文化面貌大不相同），另一方面該地區的非主體族群多被視為山地民族或部落（hill people or hill tribe）（圖6、圖7），他們多數被認為遷徙自北邊的中國雲貴地區，所以，不適合稱為原住民族。國家政體不以原住民族對待之，從而常常以其為外邦式的少數族群，更是國家文化建構過程中的大難題。也就是山地民族不僅不為國家添分，還增添許多治理上的麻煩。據此，此一廣袤地區的諸多族群及其與國家之關係，就幾乎從未成為臺灣原住民從事族群運動時的參考典範。
圖6：泰緬邊界的Patung族。取自Pinit Srimuangkao攝。Good View Arts CO., LTD.
圖7：寮國北部Muang Sing鎮來自山區前往參加慶典的Igor族人。謝世忠攝。2015年2月16日。
東南亞是亞洲大陸之南，那麼，之北的中國呢？在早期，的確有部分臺灣原運成員曾舉出中國少數民族擁有自治權利，族人可以在自治區或自治州縣裡自我治理（圖8、圖9），很令人羨慕，並以此抨擊臺灣的落後於人。但是，經過時間的觀察體驗，原民領袖們也察覺到事情或許不如原本設想那般。主要是，中國54個少數民族，只有極其少數如藏族曾經出現過抗爭事件之外，幾乎看不到各個少數民族軟性的和國家辯論政策與族群前景的紀錄，更遑論更基進的組織行動。簡單地說，在中國看不到少數民族的社會運動。而全球性第四世界運動的場合裡，也從未見過中國代表。中國少數民族議題似乎自絕於第四世界之外。第四世界的意義是指永不停歇之社會運動，臺灣積極參與了，並陸續與紐澳加以及東太平洋各地密切往來。但，隔鄰的中國宣稱擁有那麼多民族，卻與第四世界有如平行雙線，從不交集。由此可見，過去所提醒臺灣國人對岸有先進民族自治政策一說，恐怕存有內在隱藏的問題，只是原運發起時候未被知悉罷了。總之，中國的「自治模範」說已如風飄遠，它難以成為被尊重學習的成就。亞洲大陸北至南，在原民或少數族群權益爭取之路上，似乎繳了白卷。
圖8：內蒙古自治區蒙古族人。Dr. Wurliq Bao提供。
圖9：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打扮成山區民族模樣的傣曆新年慶祝活動。謝世忠攝。2011年4月14日。
Ⅴ. 結論：本土「模範」的契機
本文的幾點結論：
1. 原運早期渴望獲得國際的支持，因此，第四世界的多項活動，尤其在亞洲地區舉辦者，總有臺灣代表出席。出席者回國後更會極力宣揚與世界接軌的重要性。惟經過多年的努力，原運在臺灣不僅生根，更且發芽茁壯，得到了令人讚嘆的成就。也就是說，國內的紮根頗為堅實，運動理念與實踐趨向成熟，各類問題也均能於國內找到解方。過去尋求於外的所謂「模範」，事實上在今日臺灣內部，即可順利找到，並立即得到支持解決。與國際連結的必要性，似乎日漸趨淡，不需要外尋，自己內部已然成熟自成典範，更可供外參考學習。模範轉置本土的時代已矣，今日是模範自產當道。
2. 「臺灣典範」似乎已然超越了過往仰賴的紐澳加三巨頭，如今自我形成的新巨頭，正對更遠之東太平洋兄弟相互影響。大洋島國地區訪客不斷，他們的來訪部分理由類似早期之臺灣原民出訪紐澳加以及其他先進國度之舉。學習與參考是基本目標，而臺灣祖源地理論的發酵，相當程度也使臺灣成了象徵性新模範地標。
3. 缺乏社會運動發起紀錄的中國少數民族與大陸東南亞山地民族，或許是擁有最龐大非主體族群人口（約莫一億人），但，他們卻似乎長期外絕於第四世界。第四世界永不停止的社會運動觀念，沒能影響到南北亞洲大陸少數民族，國際組織因看不到此一地區少數民族社運組織的出現，也就無足供聯繫合作的對象。第四世界與亞洲大陸尤其是中國，持續以平行線互不相干形式存在。
4. 有沒有一個「泛南島」的網絡存在？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大型「南島國家」實際上是在太平洋西面東南亞地區，只是它們多數已然被大宗教文明所換面，傳統南島要素不再具有意義，所以，臺灣原民與其之間關係淡薄，甚至從未被認為是模範對象。按理，南島群體建有國家，應獲不少原民族人肯認，甚且會積極追求效法。但是，事情並未往此一方向發展。反而，海洋東南亞是臺灣南島世界建置所刻意跳過忽略之地，大家目光全力放在東太平洋的遙遠國度。「泛南島」脈絡縱使存在，也僅及於包括臺灣在內之島嶼國度間的事務。
5. 除了日本北海道愛努族人之外，國際原民知悉臺灣原民運動數十年有成者，並不在多。而臺灣本土族人對於原運的成就，也少有認真盤點並自我肯認者。這是對於國際事務認知有限所致。因為，若有確實的比較分析，臺灣原運之成就模式，應早已是第四世界的典範（圖10、圖11）。臺灣本身多半就享有自我成就果實，卻未能系統性地將其推廣至國際原民角落，殊甚可惜。部分臺灣原民仍然念茲在茲毛利人的成功，但，自己的原運成績已然非凡，而且業已能自我學習與提升，卻不太能產生本土領會之效應。這是必須調整之處，畢竟，自我認識過往數十年運動實踐的成果，當是第一要務，如此方可調整好步伐，邁向推廣臺灣典範於第四世界的目標。
圖10：愛努族表演團體應邀來臺北表演。謝世忠攝。2017年10月28日。
圖11：臺灣原住民與愛努族人共同表演。二風谷萱野茂愛努資料館提供。謝世忠2010年9月24日翻拍。
謝世忠小檔案
現職：
⬛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兼任教授
⬛ 高等教育評鑑中心人文學門認可審議委員
⬛ 《原住民族文獻》季刊總編輯
簡歷：
⬛ 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人類學博士(1989)
⬛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兼主任(1999-2002/2005-2008)
⬛ 國立臺灣大學行為與社會科學研究倫理委員會主任委員(2010-2020)
⬛ 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人(1997-1998)
⬛ 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傅爾布萊特訪問學人(2003-2004)
⬛ 美國奧瑞岡大學人類學系傅爾布萊特禮訪教授(2016-2017)
⬛ 馬來亞大學文明對話中心訪問教授(2009/10-2009/12)
⬛ 德國漢堡大學訪問學者(2010/5-2010/6)
⬛ 德國海德堡大學訪問學者(2013/9-2013/10)
⬛ 俄國聖彼得國立大學訪問學者(2014/9-2014/10)
⬛ 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人類學系通訊教師(1990-1997)
⬛ 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理事長(2016-2018)
研究領域包括族群理論、泰學與寮學、北海道愛努族、東南亞人類學、臺灣原住民族文化、發展人類學、詮釋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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