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慶祝臺大外文系1964年班同學畢業50週年而寫-

日前徐燕生同學從舊金山打電話來,囑我為50週年慶寫幾個字。我願借這機會表達心中的感激。要感謝的人太多了,就從當年的老師一一說起。

首先想起趙麗蓮教授。聽她那銀鈴般的聲音就是一大享受。記得她當年常因病不能來授課。但只要她站上講台,學子們自能受益。她講授但尼生的“Lotus Eaters”時, 除了領著我們去欣賞詩句的韻律和內容的深意外,還告訴我們,人是有選擇的。她說,在關鍵時刻的選擇尤為重要。每逢遇到重大抉擇時,我就很感激她老人家的提點。

蘇維熊教授的國語和英語口音重,日語和臺語又不能令每個學生都聽得懂,他就盡量用黑板和粉筆授課。一天課後,我向他請教拜倫詩中的一個問題,他竟然歡迎我隨時到他家去查閱一些書籍。第一次踏入他家時,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除了天花板外,整棟日式屋舍全是書架,上頭排滿了書籍。我提出問題後,只見老師在書海中抽出一本來,翻到某一頁,就給我講解起來。他讓我學習到要對文字敏感。只有如此,文字才能一代代傳下去。從此我就常去享用他的藏書。蘇教授對文學的熱忱和對學生的熱心,深深令我感動,更令我謙卑。

侯健教授性格瀟灑。50年前的臺灣,民風保守。他卻對學生說:「你們去看正在上映的“Spartacus”絕對比上我的課有益。」我們居然也就翹課去看電影了。有時還能看到他帶著兒子在臺大校門口的小店喝豆漿吃燒餅油條,好一幅天倫圖。其實侯教授教小說課頗精彩。我欣賞他的灑脫,讓我日後走在人生道途上也知道不能太嚴肅,日子過得有樂趣也是可以的。

第一次上翻譯課前,心中嘀咕,翻譯怎麽教?沒想到曾約農教授字字珠璣。課堂上我唯恐錯過任何一個字。他說得最中肯的一句話是:「你的翻譯只能跟你的母語一般好。」換句話說,我的中文若不夠好,我的英文再努力,也只能和我的中文一個水平。多年後才深刻體會出這句話的真諦。

早在上大一時就聽室友說,萬萬不可選俞大綵教授的課,她太嚴厲了。沒想到大二散文課就被安排在俞教授的班上。上課一周後,她囑我每周上課前一小時到她的辦公室,另外教我一些散文。她給我打開了一扇窗戶,看到維多利亞時期的散文,機智,幽默,簡潔;還有一些美國短篇小說,結構緊湊,文字有張力。使我日後看到內容空洞,文字浮誇,感情失控,思維紊亂的文章,就大不耐煩。這輩子當不了文學家,但培養了鑑賞力。這是俞大綵教授送給我的珍貴禮物。

我是香港僑生,住在校園裡第五女生宿舍。宿舍面對文學院大樓,背對耕莘文教院,陶雅各神父即住其中。他每學期教一個莎士比亞劇本。一天課後,儒雅的陶神父對我說:「譚小姐,妳可以多唸幾個劇本。」於是每天在他飯畢做完晚課後,我就跨過基隆路去上課。聽他講解,方知莎翁對人世,人情,人性理解之深,絕不是我這未涉世的人能輕易掌握的。陶神父一句句解釋下來,我總有恍然驚覺,原來如此的領悟。過了一陣,他又說我應該理解一些西方思想起源的作品,於是我認識了柏拉圖,蘇格拉底。陶神父無私奉獻的教學精神,我至今不敢或忘。

孫靖民教授教希臘神話,生動有趣;郝繼隆神父則唱做俱佳,幫助我們記下每一個故事。在以後的日子裡,再三反,才驚覺這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藏,人類的情境盡在其中。教英國文學史綱的董守剛神父,浪漫文學的英千里教授,美國文學的朱立民教授,都各自以他們的學識,方式和風格,為學子們解惑授業。

當年臺大中文系有一位葉嘉瑩教授。室友說她的課好聽,我就當了旁聽生。本科生早把座位占滿,我只能坐在窗框上聽課。聽了一個學期的杜甫詩選,只能用如醉如癡來形容。這個課程讓我受用一生。

再如勞治國神父領著西班牙文課的學生在聖誕日到各大天主堂去唱西班牙文聖誕歌曲。記得凌晨回到宿舍,心中無比平靜,是個美妙的經驗。

杜鵑花開開落落,許多年過去了。如今班上近兩百位同學都譜寫了各自大部分人生。歡樂時,人生苦短;悲傷時,人生苦長。不論長短,我們的人生都因為受了文學的薰陶而有了質感和內容。為我們開啟文學大門的老師多已作古,他們生前經歷了經濟窘迫和政治困境,身後留下的身教和言教,為我們畫出一幅幅璀璨的人文風景。

在大陸講授文學課程時,有學生問我:「文學不實際,找不到工作,它有甚麽用?」我回答:「人生不光是找工作,文學教的更不只是英文要頂呱呱,而是一種生活的態度,人格的提升,心的自由。有一天你會懂的。」看看我們這一班同學,隔斷時空數十載,當楊明深登高一呼,大家就百應了。樂近英同學熱心在網上做聯繫,還有華府以及各地同學們,都在為這次重聚而努力。在此特別感謝為大家盡心盡力服務的張玉青女士。人生是可以如此美好的,不是嗎?

 

譚嘉小檔案

譚嘉,浙江杭州人,1945年生,大外文系畢業,獲得愛荷華大學英文系碩士學位,曾任出版社董事和編輯、文學雜誌社社長、ACT考試中心考試專員、大學講師、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翻譯等職。現已退休,致力於環保工作,和丈夫呂嘉行在愛荷華過著漁樵耕讀的生活。


圖説:

圖説1:超過半世紀友情,與同學王家美合照。

圖説2:去劍橋除了探望外子的學生外,也為了景仰文學大師如Tennyson, Byron等人,他們都是劍橋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