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民國48年到臺大服務,那時農機系(今生物產業機電工程學系)在舟山路蓋了一座實習工場,需要技術人員。我認識高坂先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雖然念的是農業機械,卻不只懂農機,可以說是樣樣精通。他說我技術很好,所以有什麼研究工作就會找我幫忙做。
實習工場有打鐵、鍛工、鉗工、車床、氣焊、電焊、點焊等設備和人員,一個農機系(當時仍為農工系機械組)等於一個工學院。教授負責理論,實習就交給技術人員,課程就叫做「工場實習」。剛開始時所有農學院學生都要上實習課,很不合理,我記得方瑀也來敲敲打打,後來才改為只有農機系和園藝系必修。
除了帶學生實習以外,工場還要負責檢驗日本進口的插秧機、割稻機等各種農機具。因為當時進口日本的農機具,農民在使用後發生很多問題,像是割稻機掉粒太多,插秧機有浮苗及損傷的問題,反應到農復會(農委會前身),政府想以檢驗來管制品質,但是檢驗局對農機一竅不通,就來請臺大農機系做。老師們很辛苦,實地在田裡實驗,成功研究出一些測定法來淘汰品質不良的機械,藉此逼著日本做改良。
高坂先生在這方面貢獻很大。割稻機的剪刀是消耗品,當時一副要價2千多塊,很貴,讓農民吃不消。他想起以前臺灣農民使用鐮刀來收割,非常好用,要我一起改良鐮刀來取代,他一講我就懂了,因為我父親年輕時幫人割稻,就是帶著一把鐮刀,從臺灣南部一路北上,割到臺北內湖。
他很早就知道桃園中壢有臺灣最好的鐮刀,要我去訂做。他說日治時代有多達四、五十家打鐵店,我去打聽時已剩下不到10家,得獎的獎狀都還掛在牆上。我去看了才瞭解:中壢鐮刀是用手工打造,外側是軟鐵,中間包著一片鋼,割草時磨擦,越割越利,連磨刀機都省了。
他自己製作儀器,利用受力來測試哪一種角度最省力,結果很成功,農復會有人來看示範,也有臺灣本地的廠商和我們接觸要生產,只是後來日本削價競爭,廠商擔心會虧錢,就放棄不做了。
在能源危機發生時,國科會要學者做太陽能乾燥機,由高坂教授、張漢聖教授和我一起做,一開始就做實體規模,但實驗失敗,後來我建議改做小型機具,他們接受,也有研究生加入實驗,經過多次成果累積,確定沒有問題了再交給工廠生產,這個計畫前前後後做了兩年。
我沒有讀什麼書,小學三年級時,學校被日軍徵用,光復後就學技術,我是「雜菜麵」,什麼都學,什麼都敢嘗試,所以實習課都是先讓同事選班別,他們沒信心教的就留給我。高坂教授比較特殊,許多實習課都自己帶,一般教授善長理論,缺乏實際操作技術,但是他懂理論,實務也非常懂。
當時在農機大樓後方有棟2層樓的鋁皮屋,他有一間自己的工作室,裡頭擺放了各種工具和材料。我聽他第一批學生提起,臺灣剛光復時,材料很缺乏,高坂老師帶他們去拆日治時代留下來的舊巴士。他教過鍛工,能精準掌握碳火熱度,我也是看他教的時候才學到。他做東西真的是非常仔細,還自己設計用快速照相機把脫穀機的脫穀情形拍攝下來;真的是樣樣精通。
而且多才多藝!臺大交響樂團是他創辦的,很多大學院校的比賽,臺大都拿到優等。學生來他宿舍練琴時,就把榻榻米房間的拉門拆下來,空間就很大。師母會準備咖啡、點心給學生吃。我寄住在他家裡時常聽到音樂,可惜我沒基礎,要不然可以跟他學音樂。
他教音樂,樂器修理更厲害,不管哪裡壞掉,他就是有辦法修理。如果是壞得很嚴重的,他就全部拆下來,換好後再用牛皮膠黏合,有些不需要拆,他用一支牙醫用的鏡子,在鏡子前面裝上一個小燈泡,像現在的內視鏡一樣,伸進去檢查問題出在哪裡然後修補。對他來說,工具非常重要,要做任何修理之前,第一件事就是做工具。後來他要回日本時,擔心沒人為樂團修理樂器,就把工具箱交給我,要我繼續幫學生修理,問題是我不懂音樂,修好會不會變音我不知道,後來有修了幾次。
他自己有一個很大的大提琴,有時學生在搬運當中不小心摔壞,還不只一次,他從來沒發脾氣,只說「沒關係!沒關係!每一片都撿回來就好。」然後自己在家裡修了好多天,甚至到天亮,我就曾經在半夜起床,看見他還在修。他實在很有耐心,人也非常好,他擔心要找一樣的材料很困難,所以特別叮嚀不管多小的碎片都要撿回來。
因為鋁製譜架太輕,有一次摔壞了,他信賴我,要我想辦法改良,設計一個比較耐用的譜架,我先畫設計圖向他說明:用鐵來做腳架,改良成有曲線的三支腳,放樂譜的板子則請我的三哥(在天母做傢俱)用三夾板裁製,再貼一層柚木皮,看起來有陽光的感覺。架子可以伸縮調整高度,板子也可以做各種角度的旋轉,非常好用,後來連國樂團、西洋樂團都來要,總共就做了3個。這錢是他出的,但是他跟學生說是向日本廠商揩油來的。
他很肯幫助人,但不讓人知道。民國69年他們夫婦回日本,要我幫他看家,交給我一筆錢,說每個月會有兩位基督徒朋友來,要我把錢交給他們。他家一直都有人寄宿,有學生也有職員,我記得是民國65年,有位職員搬走了,有空房,他體恤我沒有分配到宿舍、在外面租屋的辛苦,就叫我搬過去,我與高坂老師一起生活了六年。
我們即使聊天也是談論工作,很少談私事。他的生活很簡單,吃的也不多,除了抽煙抽得兇外,平常愛喝咖啡,我去他辦公室時他會請我喝,那時候我只覺得很苦,因為他從來不加糖,是真正喝咖啡、懂得享受咖啡的人。
高坂老師做人很細膩,一般人年紀大了,很多細節都不會想到,像我幫他做事,他知道我辛苦,一定會給我酬勞,不會讓我白白做工,他無論對什麼人都這樣,相對地,他樂於幫助別人,卻很少麻煩別人。
那時他70多歲,有攝護腺肥大的困擾,有一年冬天,每天晚上要起來個兩、三次,有時明天要上課,前一晚都沒睡好,他說『這樣下去不行了,要開刀,去哪個醫院好?』,我說『當然是臺大最好,連院長都是你的學生。』他說『不行!不行!麻煩。」他不要去的理由是怕麻煩太多人,後來他選榮總,因為認識他的人少。
他很晚才學電腦,因為有基礎、懂原理,所以很快就學會。有位技術員曾住過他家,離職後開摩托車行,那時機車的白金點火是靠眼力來測量距離,他自行設計一種電子測量間隙的技術,還把他的發明送給那個老板。
我去臺大時看到高坂老師時他就以摩托車代步,直到他退休。剛開始臺灣還沒有進口機車,是他從日本寄來的。我們用的實驗材料,大部分都是去後火車站(承德路)買中古的,因為我也騎摩托車,我想都市交通比較複雜,他年紀大了,不安全,我說我載他,可是他不要。
現在回想起來,高坂老師對我影響很大。只要你請教他,他都很坦白地全部告訴你,受到他的感染,我也不會藏私,有什麼工夫都照實教給學生,退休後回楊梅老家,務農的朋友有任何農機的問題來找我幫忙,我也都盡力去做。
我的技術是靠自學,不是偶然得來的,在臺大農機系也獲得師生的肯定。簡又新教授擔任淡江大學航空系系主任時,申請了一個國科會計畫做風力發電,他做了很多螺旋槳葉片,就是沒辦法平衡,他來臺大指名要找我做,系主任張漢聖教授開玩笑說『林先生只有一個,是我要用的。』後來兩人合作這個計畫,我幫他們解決了葉片平衡的問題,到當時唯一有人造風力的臺中港進行試驗。
他們都好驚訝我是怎麼做到的,其實我只是擷取傳統的智慧,用銑床來製作,以前人用秤鎚可以精確的秤重,關鍵就在角度,只要不定位停,就表示這三片葉片重量平均。這是我自己思考做出來的,連高坂老師也豎大拇指表示讚許;懂得技術的人知道困難度,所以會欣賞技術,肯定技術的價值。
圖説:
圖1:高坂教授氣定神閒地組裝他的實習教材(1978.8.31)。
圖2:大提琴已經被大卸八塊,他就是有辦法裝回去(1978.8.31)。
圖3:1983年高坂教授及夫人回日本,林華火(右後)等人至機場送行,左後為盧福明教授(1978.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