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我的研究圍繞在一個核心問題:在數位平台成為資訊流通主要管道的時代,新聞業、公共媒體與公民社會,如何在平台規則中維持公共價值?我與台師大林玉鵬助理教授曾研究公共廣電與串流平台的競爭,也關注數據行動主義如何讓環境資訊進入公共討論,目前我的新的研究方向則聚焦在AI技術在新聞影像生產中的應用與挑戰。這些研究讓我逐漸意識到,無論是環境資料、新聞內容或是文化內容,一旦進入平台體系,它們的「可見性」與「存續方式」往往不再由內容生產者或公眾決定,而是取決於平台的演算法、商業模式與治理規則。

Nick Srnicek提出的「平台資本主義」與 Shoshana Zuboff的「監控資本主義」提醒我們:平台不僅是資訊中介,更是數據抽取與剩餘價值積累的機器。新聞內容、讀者行為、社群互動都被轉化為可計算的資本,而公共性在這過程中逐步被稀釋。這種現象,也正如經濟學者Yanis Varoufakis在《雲端封建時代》一書中所言,是一種新的「科技封建主義」(techno-feudalism)。它提醒我們,平台社會的挑戰,並不只是科技發展過快或媒體轉型困難,而是權力結構的改變──當數位平台取代傳統資本家,成為新的「封建領主」,我們便可能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它們領地上的「雲端佃農」。於是,我們面臨一個新的結構性矛盾:新聞的社會功能在於保障公共討論,但平台的商業邏輯卻將公共性轉換為私有化的「可見性資源」。這種張力,正是今日新聞產業與民主社會必須共同面對的關鍵課題。

平台掌握內容生殺大權

在傳統資本主義中,資本家靠著投資生產、雇用勞動者、銷售產品來獲取利潤。但在科技封建主義中,平台的核心收入來自「雲端租金」——任何想要進入其領地的企業與個人,不論是販售商品、傳遞資訊,還是分享照片,都必須遵守平台規則,並為此付出成本。對新聞媒體而言,這種租金未必是直接的金錢支付,而是更隱性的依賴與讓步:必須為了獲取演算法青睞,改變新聞的寫法、標題、影像比例,甚至選題方向。

這樣的依賴關係在國際上並不罕見。澳洲政府2021年推出《新聞媒體議價法》,要求GoogleFacebook與本地新聞機構分享廣告收入。Facebook的回應是暫停澳洲用戶分享或查看新聞連結,甚至封鎖政府機關的官方粉專,讓公共衛生訊息一度中斷。加拿大在2023年通過類似法案後,Meta同樣宣布封鎖新聞內容。這些事件清楚顯示:平台對資訊流通擁有近乎壟斷的權力,甚至可以直接關閉某一國家的新聞入口。

臺灣新聞業的被動與掙扎

在臺灣,新聞業與平台的關係雖未走向正面衝突,但依賴程度同樣驚人。數位廣告市場高度集中,GoogleMeta長期分食超過七成線上廣告收益。許多媒體投入大量資源經營Facebook粉專、優化搜尋排名,卻往往因平台演算法的細微調整,觸及率隨時可能腰斬,與閱聽人的連結也瞬間斷裂。更嚴重的是,為了迎合「流量邏輯」,新聞選題逐漸淺化,快速消費、標題吸睛的短篇內容成為演算法偏愛的對象,而需要長時間調查、核實的深度報導則難以維繫。平台分潤機制的不透明,使媒體在經營上缺乏可預測性,只能不斷調整以配合「看不見的規則」。

跨界連署:學界與新聞專業的自救

當新聞產業的困境逐漸惡化,學界與業界也不再只是旁觀者。20256月,一場由全臺傳播科系教師、新聞從業者與公民團體共同發起的連署行動,迅速集結超過1450人聲援。我們在臺大新聞所舉行記者會,要求政府正視平台壟斷結構,加快推動《媒體議價法》,並設立「新聞基金」,由跨國平台提撥廣告收益,用於改善新聞勞動條件與支持深度報導。

這不僅是一場政策倡議,更是一種學界自覺。研究者的加入,顯示新聞公共性的危機已超出媒體產業本身,而是攸關知識社群、民主社會的結構性挑戰。正如臺大新聞所教授林麗雲所警告:當平台拿走七成廣告收益,新聞卻只能靠業配與標案苟延殘喘,長遠來看,第四權的功能將被侵蝕殆盡。換句話說,若政府選擇袖手旁觀,就等同默許新聞專業的消亡。

青年世代:新聞有價的公共呼聲

在這股浪潮中,青年世代也展現出難得的自覺與行動力。8月,臺大、政大、台師大與輔大新聞傳播科系學生組成「新聞議價法倡議行動小組」,在立法院召開記者會,要求立法者加速通過《媒體議價法》,並將「新聞基金」納入制度設計。與其說這是一次政策倡議,不如說是一種世代宣示。學生代表指出,如果新聞長期受制於平台演算法,只能為了流量寫出吸睛的標題或接業配維生,新聞專業與民主基礎將同步流失。他們強調,「新聞有價」不只是價格問題,而是新聞能否持續監督權力、維護公共利益的根本條件。青年世代的介入,讓這場辯論不再只是產業或學界的聲音,而是跨世代的社會共識:要守住新聞的公共性,就必須制度化保障新聞的生存空間。

國際比較:平台反制與國家治理的拉鋸

國際經驗提供了臺灣重要的警示與啟發。澳洲在2021年率先通過《新聞媒體議價法》,迫使GoogleMeta與新聞業談判,成為全球第一個成功讓平台付費的國家。然而三年後,Meta卻宣布不再續約,理由是「使用者在平台上對新聞興趣減退」。這個說法充滿疑點:新聞能見度下降,往往是演算法刻意「去優先化」的結果,而非單純的用戶選擇。Meta將責任轉嫁給受眾,卻隱匿了自己在資訊分配上的結構性權力。

面對這種「出爾反爾」,澳洲政府並未退讓,反而進一步主導成立「社群媒體與澳洲社會聯合委員會」,建議對大型平台課徵特別稅(big tech tax),並推動設立新聞基金,以支持獨立與地方媒體。這展現了政府在數位治理上的積極角色:即便面臨科技巨頭的壓力,也必須透過監管機制來矯正市場失靈,守住公共資訊的基礎建設。

加拿大的經驗則提供另一面向。該國在2023年通過《線上新聞法案》(Bill C-18),嘗試增加談判透明度並保障中小媒體,但Meta以全面封鎖新聞連結作為反制手段,直接將新聞排除在平台之外,對公共討論造成衝擊。這顯示單靠「議價」並不足以改變平台霸權,反而容易讓平台以技術手段「關門拒客」,加深社會對資訊的依賴與脆弱性。

從澳洲與加拿大的案例來看,關鍵並不僅在於立法本身,而是制度設計是否能夠真正保障公共價值。若缺乏獨立、透明且具公共性導向的基金機制,議價法極易淪為大型媒體的分配遊戲,甚至加速市場集中化。相反地,若政府有足夠決心與政策創新,便能將平台應付式的「合作」轉化為制度化的公共責任,並為新聞業建立更強韌的未來。

議價法與基金制:爭取公共價值的契機

在這樣的背景下,臺灣近年開始討論「新聞議價法」。核心概念是要求大型數位平台與新聞媒體進行議價,合理分享因新聞內容而產生的收益。這個方向看似簡單,實際上卻牽涉到兩種截然不同的制度設計:一種是讓媒體與平台直接議價,另一種是建立「基金制」,由平台依一定比例繳交費用到公共基金,再由第三方委員會分配給媒體。

我在參與雜誌公會委託的研究案時觀察到,產業內部對這兩種模式的差異。大型媒體集團普遍傾向直接議價,因為它們握有較大談判籌碼;中小型媒體則更看重基金制,因為這能保障它們在議價市場上不被邊緣化。基金制還有一個重要優點:可以設定資金用途,例如提升記者薪資待遇、支持調查報導、促進新聞多樣性,確保公共資源回到內容品質與勞動條件改善上,而不是僅用於彌補營運赤字。

國際經驗顯示,若沒有公共性強的制度設計,直接議價容易造成資源分配不均。澳洲議價法上路後,九成以上的分潤流向少數大型媒體,獨立與地方新聞幾乎分不到錢,反而加速了媒體市場的集中化。臺灣若要避免重蹈覆轍,基金制應是重要考量。

平台治理與公共價值再想像

議價法的討論,其實不只是媒體產業內部的經濟分配問題,而是平台治理的一部分。平台透過演算法決定什麼內容能被更多人看見,間接左右了公共議題的排序與公共討論的品質。當平台偏好娛樂化、情緒化、即時性的內容,理性辯論與深入分析就會被擠出公共視野。

因此,新聞的公共價值必須重新被定義。它不僅是媒體的生存,更是民主社會多元資訊流通與監督權力的保障。這需要制度設計將公共利益明確寫入資金分配與平台治理規則中。基金制在這方面具有潛力:它可以將平台因壟斷數位廣告而取得的超額收益,部分轉化為公共資源,支持弱勢媒體與創新內容,並改善新聞工作者的勞動條件。

奪回數位公共領域

當我們回到開頭所提出的問題──在平台邏輯主導的資訊環境裡,誰能被看見,誰又註定被忽略──答案顯然不只是技術問題,而是公共領域的政治經濟結構。科技封建主義的本質,在於將資訊流通的基礎設施私有化,由少數跨國平台壟斷可見性與分配權。新聞業在這套體制中,既是內容的生產者,也是被宰制的附庸資本家。

要打破這種權力不對等,必須同時從三個層面入手:透過監管確立平台透明度與社會問責,讓演算法的黑箱成為可以被檢視的公共議題;透過新聞議價法與基金制,確保新聞分潤真正投入公共價值與新聞勞動的保障;並讓公民參與平台治理,使資訊流通的規則不再是少數企業的獨占權。

在平台早已成為公共討論主要場域的今天,新聞業的掙扎與反擊,不只是產業的生死存亡,而是民主社會能否維繫多元、開放公共領域的關鍵。唯有當「被看見」不再完全取決於平台的演算法,而是來自公眾對新聞公共性的共同維護,我們才能避免數位公共討論淪為少數平台領主的私人花園,並真正守住一個屬於所有人的公共領域。(本專題策畫/新聞所林照真教授&資管系蔡益坤教授)


蔡蕙如小檔案

本校新聞研究所副教授,英國羅浮堡大學傳播與媒體研究博士。研究專長涵蓋新媒體與公民參與、新聞產業轉型與新科技、公共廣電與平台治理,以及大眾文化研究。長期關注數位平台對新聞勞動、公共媒體與民主社會的衝擊,並結合文化研究與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視角,探討數位化環境下的公共價值與制度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