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異常缺水的2015年春天,飛機在日本四國高松機場降落後,我首度踏上這個陌生卻又感覺熟悉的島。陌生是因為我第一次造訪這個具有文化蘊涵而與高科技產業似乎距離遙遠,面積只稍大於半個臺灣的四國島。既然是陌生,理應對它充滿不切實際的想像才是,然而我卻沒有這種感覺。長久以來,每次赴日如果是到一個新的地方,那種會碰到令人驚奇的人、事、物的想像或期待總是有的,但是時日久了以後這種心情難免就越來越淡,越來越充滿了「日本就是一個這麼規律一致的國家,雖然是新的地方,但是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吧」這樣的無奈。當然正面一點的話,也可以說是令人放心,雖然不期待有驚喜,但也總不會有惱人的意外插曲吧。

的確,「改變」這兩個字好像不存在於日本人的字典裡,所以日本這個國家經常會讓人覺得頑固不知變通,任何事情一旦約定好了或已行諸文字,要改變的話對他們來講都是奇怪甚至是不應該的行為。你如果常常看日本職棒比賽的話你一定會發現,不管哪一個球隊,啦啦隊(應援團)永遠是喊著整齊劃一的加油口號與加油歌,並且好的加油方式很快就被其他啦啦隊學會,因此你很難分辨不同球隊的加油口號與加油歌有什麼不同。不只啦啦隊的穿著與加油動作整齊劃一,更令人不解的是,從加油口號與加油歌到加油動作,好像整場比賽從頭到尾不大會改變,甚至經年累月都不想改變。觀眾偶爾進球場觀賽,也許不會介意,可是竟然連啦啦隊員自己都不覺得厭煩。你如果對棒球更了解一點,你甚至會發現日本球員與教練的同質性也相當的高,球員的動作很像,教練的戰術也很像,不像美國球員與教練的個人色彩非常濃厚。既然是這樣,不管你是在東京、橫濱、大阪、福岡、仙台、札幌等等,多數事情的發展好像事先都是可以預期的,而人的行為也都是一致的。

雖然已打了「四國應該也跟本州差不多吧」這樣的預防針,不過心裡總是還有那一絲絲在四國能碰到一些驚奇的期待。結果呢,我的確是看到了令人驚奇的景色與寶貴的文化遺產,但是日本其他地方當然也有令人驚奇的景色與寶貴的文化遺產。四國當地的日本人跟東京人可能因為環境(都會化、工業化、國際化等)的差異,待人接物的態度與方法難免會有些不同,明顯多了些淳樸與誠懇,只不過他們還是我所了解的日本人。新朋友秋山先生是一個平凡的人,認識幾年後彼此才認定是朋友。因為已是朋友,他決定自己開車帶著我以三天的時間完成我原定任務,並在空檔時稍微認識了我原來不了解的四國緊鄰瀨戶內海的幾個市鎮與鄉間,讓我學會欣賞遠離繁華都會區的日本的美。結果我發覺,他的用心、堅持、淳樸與誠懇,是我此行最大的驚奇。

日文當中有許多漢字用法不見得跟中文的用法一樣,有時還相距甚遠,其中我很欣賞的一種用法是「遠慮」這兩個字。在日本你經常會看到「ご遠慮下さい」,意思是請你不要這樣做,但是講得很含蓄―如果你想清楚了這樣做的後果的話,你不會想這樣做的。對我們使用中文的人來說,它可能過於含蓄,看不出一點反對你的意思(至少字面上如此),反而像是給你一個建議而已。所以我們可能會說:「好吧,我接受建議,也仔細想過了,但還是覺得這樣做沒有問題啊。」但是這個請你不要這樣做的建議,對日本人來講卻非常明確的是一個非接受不可的建議,不接受的下場通常是很不愉快,甚至有嚴重後果的。所以,當你在日本看到ご遠慮下さい的警告牌的時候,它意思是禁止」你這樣做,因此你最好接受其委婉而堅定的建議,否則「近憂可能馬上就到。

對臺灣人來講,「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只不過是一句忠告或自省之言,談不上至理名言,更絕對不是真理。沒有遠慮的人,常常也是過得很快樂的,倒是凡事三思、瞻前顧後的人,時時煩惱,事事擔心,豈能沒有近憂?這樣的辯白,也許你會接受,但日本人可能不解。同樣的「遠慮」兩個字,可能源自於同樣的古老的言語或文字,然後在兩個不同的地區與人群獲得不同形式的讚賞與認同,把它流傳下來,成為各自文化的一部分。今天當出身於不同文化的人交流時,原本彼此不解的差異卻在可能這相同的根源中得到啟發與釋懷。當日本人「遠慮」時我們不但會體諒他們擔心近憂的心情,還會讚賞他們的遠見(深謀遠慮,規劃評估時間極長)與堅持(一旦確定計畫,即長時間堅持下去,不輕易修改或放棄)。當臺灣人習慣於近慮式的東奔西跑、南征北討,不斷地調整方向與策略以適應環境與情勢的變化時,日本人也投以欽羨的目光,讚賞我們的應變能力與彈性。世上無完美的人,無完美的事物,亦無絕對的真理。差異可以來自於同一個根源,差異也可以變成互相欣賞的理由。

秋山先生在確定我去四國的日期他可以配合的時候就開始準備,並跟我討論行程。確定行程後,他的準備工作都在背後默默進行,我並不知道。從機場接機一直到機場送機,行程中所有的細節,要見的人、要做的事、要準備的東西、要談的話、要討論的問題、要注意的事項、要提出的規劃等等,以及所有這些發生的時間與地點,他都事先想好了。我在臺灣出發前收到了他完整的行程規劃細節,要離開日本回國前再看一次,幾乎都是按原定規劃進行,實在不可思議。所以我此行最大的驚奇其實是秋山先生的遠慮的個性,這是過去在都會區因工作往來所接觸的(帶著無形面具的謹慎的)日本人身上我無法體會到的。

飛機往桃園機場緩緩降落時,我的思緒仍然停留在四國,因為這次我特別留意看我所經過的每一個路口的紅綠燈(交通號誌燈),而如同以往在日本其他地方,沒有任何一個LED紅綠燈有瑕疵。回到臺灣以後,讓我感到難過、遺憾的是,臺灣雖是LED製造大國,但是在臺灣的十字路口卻常常(其實是非常普遍)見到有瑕疵的LED紅綠燈,輕微的是燈號像蛀牙一樣並不是完整全亮的,嚴重的可能是壞的燈粒比好的多,甚至也有更離譜的,大多數的LED燈粒都壞了,在天候不佳的狀況下根本無法辨識燈號。臺灣使用LED紅綠燈早1996年就從新竹科學園區開始,照理說各種品質、良率、可靠度等問題的研究與解決方法早就應該完成,因為我們政府2011年時已宣告達到全國汰換,是全球第二個全面使用LED紅綠燈的國家(第一個是相對容易的新加坡)。日本最近幾年才大量使用LED紅綠燈,而且到目前還沒達到全國汰換(不過比例已非常高),但是我每年在日本不同地方沒有看過一個有蛀牙的燈。臺灣這種情形存在這麼多年了,是文化的差異嗎?是傳說中的「小確不幸」嗎?

「遠慮」兩個字在日本可以是禁止的意思,可以是為他人著想的意思,也可以是謙虛客氣的意思,用法與中文不同,但是長久以來在日本引申出來的這些較複雜的涵義其實都還是可以理解,是出自於中文原始的遠慮(三思)的涵義。日本人的複雜的遠慮的個性實在無法簡單的定義描述,而臺灣人的近慮的性格當然也跟歷史環境有關。遠慮與近慮的交流可以發展出可近可遠的優勢嗎?(2015.04.16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年兼任系主任,2004-2007年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年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STC),2010年將STC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ICL),並接任所長,2013年獲經濟部國家產業創新獎的最高榮譽,卓越創新研究機構獎。同年獲教育部國家講座主持人榮譽,2014年歸建清華大學擔任副校長。

 

圖説:

圖説1:位於四國松山市的道後溫泉仍然維持著傳統的外觀與經營模式,宛如宮崎駿作品「神隱少女(千と千尋の神隠し)」裡的場景。在日本,改變不是不可能,但如果是要改變與許多人有關的事物(例如道後溫泉翻新或擴充),那是非常嚴肅的事,必須從長計議(不是百年大計的話,也至少要三五年的時間調查、評估、討論),所以就變得極為困難,最後往往作罷。

圖説2:我在日式旅館的房間教秋山先生如何享用臺灣的烏魚子。我事先有跟他講除了烏魚子與高粱酒從臺灣帶去以外,還要請他準備一些東西。結果除了我講的東西以外,我漏掉的他也都準備好了。

圖説3:東京都會區的紅綠燈(左)與四國香川縣鄉下的紅綠燈(中)一樣,LED燈粒綿密,沒有瑕疵。新竹(其實全臺灣)的紅綠燈(右)有很高的比例是瑕疵品(品質與可靠度大有問題),實在令人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