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和二姐都畢業於臺大外文系,而大姐和三姐則畢業於師大(今臺師大)藝術系。高中畢業時,我的成績足以保送政大新聞系,但我選擇放棄,因為心中嚮往的大學只有一所:臺灣大學。
成為臺大人
永遠的精神徽章:成為臺大人
參加聯考的前一年,父母親已經移居東京,我當時未滿20歲,理應「依親生活」,因此父母希望我跟隨他們到日本上大學。然而,我自己的興趣是文學;長兄郭松棻多年來一直關注我在國文課的表現,也建議我念中文系。於是,在那張從桌上展開後幾乎觸及地面的志願表上,我只填了一個志願:臺大中文系。我當時的計畫是,如果考不取臺大,就去日本學鋼琴。懷著壓力相對較小的心態我參加了聯考,而且以理想的成績如願進入臺大,當時那種無與倫比的雀躍心情,至今仍難以忘懷。
那年是1965,臺灣社會尚籠罩在戒嚴的氛圍中,而世界各地的騷動與反抗正在悄然醞釀著。中文系豐富的課程與嚴謹的學風,成為了我汲取知識與孕育學養的堅實堡壘。
中文系課程與師長的風範
半世紀前,我離開了臺大校園。雖然有些課程內容已經變得模糊,但有幾門課至今仍歷歷在目,特別是那些啟發我走上教書之途的師長們。他們對我的影響深遠,「一日為師,終生承教」,中文系的幾位老師成為我日後教學生涯中的重要指引。
教授「大一國文」課的是葉慶炳老師。葉老師對中國文學史,尤其是魏晉小說方面有著深厚的研究造詣。講解《左傳》和《史記》時,總能提出新穎而有趣的見解。老師經常抱著他剛出生的女兒到學校來;學期末時,還會邀請全班同學到他家包餃子吃,他鼓勵大家多吃,吃得最多的同學有獎品。我依稀記得獎品是老師即將出版的《中國文學史》。這種輕鬆愉快近距離的師生互動,使得學生對他敬而不畏,如此和諧的師生關係在其他課程中並不多見。
時刻懷抱愛女的葉慶炳教授
臺靜農老師的「中國文學史」也是大二的必修課。臺老師在文學、書畫藝術上的造詣是有目共睹的;至今,人們仍以擁有他的字畫為榮。每當冬天來臨,老師總是延續他在北平時的習慣,穿上藍色長袍,手持教學筆記,走進文學院樓上那間最大的教室,笑容可掬地迎向每一個學生。身為臺灣孩子的我,看到老師魁梧的身材和一身秀異的服飾,再加上知道他曾是魯迅的學生,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大四臺老師的「楚辭」課亦是讓我印象深刻。《楚辭》深受南方民族性格的影響,其表達方式熱情而浪漫,內容兼具知識份子的憂患意識、愛國情懷以及地域與宗教的色彩。藉由對神話、傳說的幻想,表達了豐富的情感,這是一門充滿趣味而又有深度的課程。
大二另一門必修課是「文選」,由專精戲曲研究的張敬老師任教。當時對這門課不太感興趣,上課經常走神,沒有留下什麼學習心得。不過,每學期老師都要求我們寫一兩篇作文。我曾寫過一篇散文,講述了一位成大的畢業生在早稻田大學留學的故事。老師得知我每年暑假都會去日本後,在我的文章上留下了評語,鼓勵我學習日文,考慮將來到國外教中文。這段評語或許是我赴美攻讀語言學的契機之一。
鼓勵我學日語的張敬教授
「詩選」課則是由在詩、詞、曲方面造詣俱深的鄭騫老師授課。老師睿智且富有同理心,對學生學習進展非常關注。大四時,我再選修了他的「蘇辛詞」。在學期末,老師通過對比蘇軾的<臨江仙>和辛棄疾的<摸魚兒>,用一句話概括了二者風格的差異。我的筆記上記錄了老師這樣的總結:「稼軒筆鋒轉折鮮明,而蘇軾的詞則如雲霧繚繞,但見雲霧而不見下雨。」這句話加深了我對蘇辛詞的理解。至今,我仍然喜愛蘇辛二人的詞,這應該歸功於鄭老師激發了我對古典詩詞的興趣。
大四時,我選修了王文興老師的「現代文學」。當時,王老師甫自美國留學歸國,他運用西洋文學理論來分析小說,的確拓展了我們比較文學的視野。然而,老師並未深入指導我們如何運用比較文學理論來理解、探討異文化之間文學作品的共同性與差異性。儘管如此,除了大一的英文課,這是我唯一一堂接觸英文書籍的課。期末除了考試以外,老師還要求我們翻譯小說和撰寫評論,我選擇了翻譯海明威的<醫生夫婦>,這篇譯作,也發表在1968年第35期的《現代文學》海明威專輯期刊上。
除了「現代文學」,我還選修了「杜甫詩」,授課老師是被譽為中國詩詞傳道者的葉嘉瑩先生。這堂課是我在臺大所有課程中印象最深刻,並且對我日後教學影響最深的一門課。葉老師獨具的授課風格在於她擅長「跑野馬」,她信手捻來詩詞掌故,旁徵博引,將相關詩詞範例與講解的內容緊密結合。在講解杜甫的詩作時,她不僅止於文字註解,而是深入剖析詩中的意境,並揭示其背後蘊含的社會現實與歷史背景。她將唐代跌宕起伏的歷史脈絡融入詩詞講解,使得課程內容更加豐富生動,充滿啟發性。
葉老師教我們的時候,年紀尚輕,形象清麗秀逸,瘦小的身影蘊含著溫柔卻堅韌的力量。對自己悲苦坎坷的人生,始終淡然處之。老師曾說:「讀詩詞可以陶冶人的修養、興趣,詩詞讓人的心靈不死。」
當時,我憧憬著未來理想的職業是成為一名教授,擁有豐富的學識和優雅的氣質。能師從這位將畢生精力奉献給古詩詞研究、創作和傳承的大師,我感到無比幸運,葉老師是我的典範。
大四時的選修課還有屈萬里老師的「尚書」,在尚書六種文體中,老師講授最多的是誥篇,諸如大誥、康誥、酒誥等。他用白話文逐句解說,重視多種文獻考訂的研究,這種嚴謹的治學態度為我日後撰寫研究論文時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語言文字方面,金祥恆老師的文字學,龍宇純老師的訓詁學,以及許世瑛老師的聲韻學都是必修課,這三位老師在他們各自的領域中都有卓越的研究成果。儘管在這些課程中學到的知識有限,但它們對我日後的語言教學都有極大的助益,學生們對我在字源(Etymology)方面的解說也特別感興趣。
捨不得丟棄的筆記本
陽光燦爛的日子
在學期間是同學之間形成真摯情誼的機會,四年中我也結識了幾位至今仍保持聯絡的知己,我們選修的課幾乎大同小異,下課後一起到學校附近的餐廳吃午飯。每當考試來臨,我們總是一大早就到圖書館搶占座位,互相分享筆記,在圖書館裡埋頭學習,直到圖書館關閉為止。
個性內向矜持的我,很難放開自己,融入社交活動,因此沒有參加任何社團,也不參加舞會。不過很喜歡和同學們出去郊遊。印象最深的是為期一周的畢業旅行,那是我首次南下,遊覽了幾個中南部的城市,最令我興奮的是在橫貫公路上的健行,與好友們一起渡過了一段不知愁滋味的燦爛時光。這些過往並未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斑駁,反而是深深刻印在心底,是畢生難以忘懷的歡樂記憶。
半世紀前,多數臺灣學生的人生目標是底下廣為人知的順口溜:
來來來,來臺大 (高中畢業時)
去去去,去美國 (大學畢業時)
當時間悄然而至,未來持續叩門,我也只能順應時勢,勇敢面對未知的人生。在揮別椰林大道下,踏出母校大門後,我奔向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國學府,繼續進修深造,為爾後的職業生涯尋覓機會。
橫貫公路的健行
1974年,我懷著語言學碩士學位的自信,以及臺大中文系給我的薰陶與養分,獲聘於亞利桑那的雷鳥商學院,擔任助理教授,並開創商務中文課程。那是個臺灣經濟起飛,中國改革開放的時代。在這樣的經濟發展態勢下,全球企業公司積極接受「地球村」的理念,爭相湧向亞洲設立跨國公司,期望藉此獲得更佳的經濟效益以促進公司的蓬勃發展。為了讓學生在找工作時更具競爭力,雷鳥商學院的課程除了專業知識外,還特別強調培養學生的外語能力和文化認知。因此,我在雷鳥商學院教授的中文內容以商務為導向,旨在幫助學生更好地應對未來多元文化職場的需求。
在教學近十年後的1980年代,我利用課餘時間重返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攻讀教育心理學博士學位。當時,電腦技術在教學中的應用正處於起步階段,我且教且學,這不僅讓我有機會提升知識,也是一段非常有力的「教學相長」經歷,我體會到「終身學習」對個人成長的美好影響。取得博士學位後,我專注於撰寫商務漢語的教材,先後出版了六冊書籍,臺大華語中心也曾使用過我撰寫的教材。
三十二年後的2006年,我應邀擔任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中文組的主任,直到2015年退休。一個耕耘了四十餘載的教職,桃李自是遍滿天地各方,然而,最令我感到欣慰的,莫過於畢業多年後學子溫馨的問候或探訪,或得知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取得了「勝於藍」的成就。時移事往,回首成為臺大人迄今的人生,無論是挑戰時的艱辛過程,還是榮耀時的光輝歲月,這些、那些日子,都有著母校中文系伴隨的記憶與光影,如此真切扎實、如此繽紛斑斕。(本專題策畫/臺文所黃美娥教授&物治系鄭素芳教授&資管系蔡益坤教授&生科院鄭貽生副院長&法律系陳韻如教授)
郭珠美小檔案
畢業於臺大中文系,獲加州州立大學語言學碩士和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教育心理學博士。就讀碩士學位期間開始擔任中文教師(1973)至2015年於加州大學聖地亞哥中文組主任榮退,教學生涯共42年。
郭珠美教授為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以及亞利桑那州雷鳥全球管理學院的榮休教授。在雷鳥全球管理學院任教的32年間(1974-2006),她開發了以商務為目的的語言及文化課程,並在該校EMBA教授中文和商務文化課程。從80年代到90年代二十年間擔任海外暑期研習項目主任,帶領學生前往與雷鳥管理學院有合作的大學進行教學。研習項目除中文外,還觀察中國的直接投資政策和環境。1982年以客座教授身分於臺灣國立師範大學國語中心和東海大學華語中心授課。
郭教授出版書籍包括《商務洽談技巧:理論與實踐》(作者之一)、《Open for Business新世紀高級商用漢語讀本》上下兩冊、《Startup Business Chinese新世紀商用漢語初、中級會話》共三冊以及《New Pathways新航道高級商用漢語讀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