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臺大幾乎30年了,人的時間感覺的是很奇怪的,在臺大時的一年似乎非常長,臺大4年的時間在人生中占很大的比例,但往後的30年卻似乎一瞬就快過完了,這是為什麼?

有人告訴我,人生的每一年的感覺是「1÷年齡」,分母的年齡越大的話,每一年的感覺就越短,而遙遠的過去就越來越近,現在10年前的發生的事跟5年前的事有點分不清楚了,幾乎都在同一個平台上出現,甚至連遙遠的幾百年如松尾芭蕉時代甚至千年前的源氏物語的時代,我都覺得很接近,很平等地看他們,發現古今人的想法不是差那麼多;過去好些年,我從來沒有特別感受臺大對自己的影響,加上住在國外,不會有人提醒我是臺大人,甚至忘記自己是臺大出身,但是最近這二、三年,「臺大的感覺」越來越明顯,或許是青春時代也越來越接近的效果,或許是臺大基因深植在自己體內。

青春不解歷史為何

對我而言,臺大基因是什麼呢?我最近偶而也去大學演講,發現自己比起現在的大學生要羞澀、自卑多了,當時總覺得自己對世界是無知的,悄悄地跟在學長、同學或老師後面拾點牙慧,就興奮無比;所謂的學問,似乎是很單純、明確的,尤其我上的歷史系,要下的基本工夫是很多的,圖書館裡或研究室裡的浩瀚的史書、資料集,都是硬梆梆地,好像有多少個青春也都不夠去填補,充滿無力感,我的成績雖然不是很差,後來還上了一陣子研究所,但在臺大的歲月,未曾覺得歷史是跟自己貼身有關的,只是約略抓住同情的理解等幾個模糊的歷史哲學概念,讓自己相信沒有白白在歷史系混過一場而已。

我的大學時代是尚未解嚴的沈悶時代,許多歷史系老師也都非常認真傳遞他們所知,有的教授印了中國大陸的研究出版品來當輔助教材,口中邊說:「我這可是冒生命危險的」,當然也有才子型或詩人型老師上課上了很久都還沒離開他們自己的生活題材等,但或許是我們都太年輕而不足以理解歷史本質,歷史正如山水花草,最近幾年很自然地映入眼簾而感動我一樣,我也很自動地把事物背景連結起來,開始浪漫的幻想,但青春時不覺得歷史是一種自然。

臺大竟是個如來佛

或是其他許多新鮮事物更吸引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會從歷史系溢出來,去別處求點不同的經來。我想這就是臺大的最大好處,臺大夠大,夠深,讓學生可以四處去亂闖,其實都還在臺大這個如來佛的手掌心裡;或許巨大的長毛象大學,有時顯得有點無情、冷淡,疏離感嚴重,但是這裡才有真正的自由、奔放,才有無限的智慧可以擷取。

當時也有許多在國外教學研究的學長、老師回來客座一年或集中講學等,不管跟自己興趣是否有關,都會湧去聽課,特別開放的文研等教室總是擠滿了人,大家想透過他們呼吸一點時代尖端的空氣,彷彿天下的時潮就在這裡;或也會跑到徐州路的法學院去修社會系剛返國的新銳教授的課等,或到理學院去上心理學相關課程,當時多少對於自己的不純有點不安,但現在想起來,在當今這個時代是雜家才能適應、出頭的時代,臺大悠久肥沃的土壤在30年前就是能具備培養雜家的溫床。

靈魂早被歷史侵入

我除了也跟著亂跑之外,另外還修了外文系當輔系,輔系可以在文學或語言擇一,我去試聽了當時在社會有相當知名度教授的英國文學史,跟歷史系有些課一樣,很想打瞌睡,當時也剛返國不久的外文系黃宣範老師的課則很吸引我,尤其第一堂的語言的曖昧性,讓我首次意識到因為文化、環境、思考等差異,不同語言符號所代表意義、概念會出現不同的趨向,才了解即使「椅子」,每個文化甚至每個人的理解都是不同的,原來世界是如此不絕對的,尤其關於人文的部分,是不可能標準化的,或許是因為對語言曖昧性的感動,讓我從內心深層悟到人真的有百百種,也促成我至今寫文章一直在摸索人性的曖昧與機微,覺得那是最有意思的,永遠充滿好奇,因此我的人生的原動力也是在臺大觸發的!

雖然教我們西洋通史的蔣孝瑀老師預言說:「你們這些人以後半數以上工作、人生都不會跟歷史發生關係!」不幸他沒有言中,最近我們這班召開了30年來唯一一次的同學會,發現不論是在學界、教育界或出版文化界等,很意外地幾乎每個人工作都跟歷史直接、間接有關;像我自己大學畢業後進入新聞界,其實也是在經歷、製造活歷史,尤其體驗了臺灣民主化過程,讓我覺得刺激無比,甚至因此放棄完成研究所的學業;5年前換跑道成為專業作家,到今年春天寫了《京都滿喫俱樂部》的書,算是旅日25年的集大成之作,書出版後才發現自己根柢是歷史系出身的,不管是談文學、陶瓷或美食,總是有回溯背後的舞台、物語的習慣;此外我最近整理在鄉下書庫10萬冊藏書時,才發現半數以上都是跟歷史相關的書籍,在我自覺跟歷史系無關的這30年間,其實臺大歷史系的幽靈一直都跟著我而沒散,才體會到即使當年我上課發呆、打瞌睡,歷史還是入侵了我的靈魂吧!

散發臺大無形力量

那個時代是沒有手機、伊媚兒的時代,每一個約定都是那麼確實,不是可有可無、到時候再說的關係,收到的情書也都是手寫的,跟同學的關係也格外清楚,即使沒說過幾句話,但印象卻很深刻;而且即使30年前,臺大也已經是人數非常眾多的巨大學校,這樣的好處是出了社會很容易遇到臺大人;我雖然不大強調自己是臺大人,尤其我的人生伴侶是在跟學歷無緣的世界成長的,讓我更對學歷或大學品牌有所質疑,但結果發現我長年工作夥伴、人生好友,幾乎都是臺大人,甚至不少是歷史系的,或許我自己未能察覺,身上還是有股臺大人的臭氣,才會如此相投吧!我現在已經無法想像如果當年我聯考差幾分去讀別的大學的話,自己的人生將會如何!

30年其實很長,計算一下,1×60×60×24×365×30,哇!有946百零8萬秒這麼多!亦即從臺大畢業之後,雖然我不喜歡意識自己是臺大出身的,但社會或許一直以「臺大出身」的角度來看我,像我寫赤裸裸的兩性情愛關係,或許拜我是臺大畢業之賜,各界因此對我還很寬大,沒有被認為是低級、不入流,而順利持續在華人社會散播我的謬論,這也是臺大無形的力量之一吧!

 

劉黎兒小檔案

基隆人,1978臺大歷史系畢業,1982年赴日,曾任《中國時報》駐日特派員,現專職寫作,為臺灣《蘋果日報》、《今周刊》、《時報周刊》、《新新聞週報》、《La Vie》、香港《蘋果日報》等刊物專欄作家,書寫日本都會情愛和生活文化之觀察與解析,著書有《東京滿喫俱樂部》、《京都滿喫俱樂部》、《棋神物語》、《大分手》、《大不婚》、《女人30後》20幾本。

最大特點是幼稚、好奇,心智年齡10歲;最大願望是慢慢咀嚼幸福;最大嗜好是讀書、美食和旅行。

 

圖說:

圖1:臺大剛畢業,剛進入新聞界的黎兒(1978)。

圖2:劉黎兒與非學歷世界出身的人生伴侶王銘琬。

圖3:櫻花絕景,黎兒在佐倉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