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暑假,臺大薰風國樂團都會上山下鄉,巡迴演出,走過了不少臺灣的山村僻野,也是許多薰風團友的共同記憶。隨著臺灣經濟力量提昇,國民視野大開,年輕一輩小朋友的目標早已不侷限於臺灣,他們躍躍欲試,要把薰風的樂聲帶到國外去。
身為薰風的指導老師,20年來,我參加過三次的薰風國外之旅。
一、民國81年大陸香港之旅
第一次是民國81年的大陸香港巡迴演出。當時兩岸交流乍露曙光,來去兩岸的航班上,多的是相隔半世紀、重回家鄉的長者。臺大國樂團一群二十上下的小朋友,則是要揮別半世紀的悲情,歡天喜地把臺灣的國樂成果推向彼岸。這是兩岸交流以來,第一個訪問大陸的學生團體,又是臺灣大學,因此政府及校方十分關注,陸委會文教處的朱處長親自面授機宜,校方也慷慨為全體團員製作制服。當時的團長黃寶儀,現在已是臺大電機系的教授,當時的領隊課外活動組主任陳保基教授,現在已是農委會主委。當年我還算年輕副教授,擔任副領隊,孫震校長怕我們行走江湖,路頭不熟,特別拜託訪問大陸多次的中文系教授曾永義老師隨軍押陣。第一次出征,可謂糧草充裕,陣容壯大。
我們的表演行程是上海、北京、香港,中間穿插了杭州、桂林,讓同學也有機會一覽山河勝景。那時改革開放未久,一般的大學並無學生國樂團,我們預計參訪的交流對象都是專業音樂團體,包括中央音樂學院、中國藝術研究院、上海民族樂團等。記得當時慕名想要進北京大學校園一遊,寄了信去,根本如石沈大海,因為那個年代還沒有什麼高等教育交流這回事。車去頤和園,由北京大學西門外呼嘯而過,導遊遙指這就是北京大學,一群同學驚呼連連,北大的朱漆大門在眼前一晃就過去了。
上海民樂團有許多臺大同學的偶像,午餐時,臺大同學和民樂團的團員間雜而坐;我身邊坐著顧冠仁、周成龍、瞿春泉、龔一等人,我老實不客氣地開始大談〈東海漁歌〉、〈黃鶴的故事〉、〈新婚別〉、〈胡笳十八拍〉……,他們想必被我不知天高地厚的熱情,還有如數家珍的熟悉驚倒。事實上,我絕對不是唯一,環顧四周,每桌上的臺大同學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餐後是上海民樂團的音樂會,俞遜發連講帶吹,從個人學習經歷一直談到〈秋湖月夜〉的創作靈感,一曲〈秋湖月夜〉吹得真是盪氣迴腸,令人彷彿置身洞庭湖的中秋夜。接著閔惠芬的〈二泉映月〉、江南絲竹小團的〈三六〉、〈中花六板〉……,上海民樂團毫不吝惜地拿出了經典曲目。那天上場的都是老前輩,年輕的馬曉輝已是位著名的二胡演奏家,但那天她只是主持人,站在臺上豔光四射。臺大一位男生在我身邊讚歎:「馬曉輝耶!馬曉輝耶!只主持耶!」顛倒之情,不能自已。
晚上是臺大演出,我們的主要曲目是盧亮輝老師的《宮、商、角、徵、羽》,也是這首曲子的首演。一位二胡同學說:「想到閔惠芬要聽我們拉,我的手就抖個不停。」面對上海民樂團的大家,臺大國樂團小朋友怎可能在音樂上一較高下?五十幾個同學戰戰兢兢上了臺,規規矩矩開始了大合奏。與下午的小合奏、獨奏迥然不同,人海戰術果真有些效果,一開始的氣魄就震住了臺下觀眾。我站在後臺口,身邊突然有人輕聲說:「這些孩子真用心,他們不是音樂專業的嗎?」我回頭一看,一位小老頭兒操著上海口音跟我講話,我笑著搖頭,伸出食指按在脣上示意安靜。等到一個樂章完了,小老頭說:「孩子們不錯。不是學音樂的,很難得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請教先生貴姓,他說:「我叫陸春齡。」天哪!我竟然「噓」了「笛王」陸春齡,叫他安靜。
這場音樂會的模式在後來許多場交流中不斷複製。由上海到北京,我們見到了許多前輩大家,如藍玉菘老師,林石城老師,另一位先生同樣在臺口跟我講話,我不敢隨便再「噓」,輕聲請教對方貴姓,竟然是〈梁祝〉的作者何占豪。他們都是聽說臺灣來了一個「不是學民樂的學生民樂團」,好奇來聽。在共產黨數十年專業分科的教育下,像我們這樣非專業、卻有著接近專業水準、超乎專業熱情的樂團,是他們不曾見過的,後來有位先生(可能是林石城)告訴我,好一陣子他會以「人家臺大不是學音樂的都這麼專心,你們呢!」來勉勵他的學生。
這是薰風第一次登陸交流,演奏的細節已不復記憶,記得的是,我們的同學(包括我在內)幾乎以「朝聖」的心情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大師,而薰風同學展示給他們的,不只是對音樂的純真熱愛,還有得以產生這種熱情的學習環境、社會制度,與文化氛圍,以及同學們由此涵養而出的氣質品格,這一部分,已令許多大陸前輩為之驚奇深思。
二、民國92年美加之旅
第二次帶領薰風出訪是民國92年,美加地區巡迴演出。這次巡演由兩個偶然之喜所促成,首先是薰風第二屆學長張爾協先生的大力贊助,張學長臺大經濟系畢業,定居美國洛杉磯,他一直希望將薰風帶到海外,主動寫信給國樂團團長張劭聿,只要同學們自行負擔機票食宿,他願意贊助所有在洛城演出的場地、文宣、樂器租借等經費開銷。另一個驚喜是住在溫哥華的著名指揮關迺忠先生,竟然被我們的同學林冠華鍥而不捨地說動了,願意在溫哥華擔任我們的指揮,於是,美加之行就確定為洛杉磯及溫哥華兩場表演。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一場不堪回首,又令人感動萬分的辛苦旅程。當時出國活動已十分普遍,校方資源有限,因此我是唯一的帶團老師,對內盯著五十幾個小朋友生活言行,對外應對賓客、接受訪問,上廣播上電視。而且,那正是美國911事件週年前夕,我們大批樂器飛到美國通關,樣樣奇形怪狀,每件中空的共鳴箱都充滿「危及國土安全」的可能;於是,我們一件件拆、一件件解釋;可以想見,關員和我都快瘋了。別忘了,我們還得飛到加拿大,一切痛苦重演一遍。回臺之後,我大病一場,至今想起還是餘悸猶存。
洛杉磯的音樂會由張爾協學長一手操辦,安排在San Gabriel Hall,是個西班牙時期的美麗石造建築。我走在觀眾席的長廊上,彷彿覺得迎面而來的,應該是身穿花邊長裙,頭戴羽飾高帽,手持蕾絲香扇的西方仕女。可是音樂廳雖美,同學們卻為時差所苦,上了臺有氣無力,該加強的地方不見了,不該放的砲倒是接二連三,指揮廖詩昀雖然頗有威嚴,奈何始終激不起同學的火花。我憂心忡忡,只怕晚上的演奏要出醜了。
開演前,張爾協學長來到臺上。張學長是個沈穩的人,我們抵達洛城之後,他一直忙著招呼大家,我相信他已忙碌了好幾個月,可是外表神情一點看不出特別疲累,也不特別激動興奮。對同學而言,他是幾乎跟「爺爺」一般大的「學長」,小朋友能跟他談的其實不多。此刻,他對同學說:「我畢生的願望是把臺大薰風國樂團帶到海外來,現在你們來了,今天晚上讓我實現了心願。我希望,未來數十年,你們在座也有人像我一樣,給這個樂團機會,讓這個樂團的生命力延續下去。」當時沈沈的舞臺大幕已經垂下,臺上所有人像是被一個厚重的紅絲絨蠶繭包覆了起來,成了一團生命共同體,分享一致的心跳與血脈。也許是我的眼中有淚,我看出去,許多同學的眼中也泛著淚光,孩子們對這位慷慨的老學長終於有了一點理解和共鳴。
張學長自己可能不知道,他是那天晚上演出的強心針!大幕拉起,同學們吹彈拉打,拚了命似的演奏,表現得出乎意料地活潑生動,精彩萬分。音樂會的主題〈燕子〉由梁文賓南胡協奏,他把南胡置於腰間立奏,在臺上自由走動,神情瀟灑,向臺下拚命「放電」,簡直迷倒了一干師奶大姊;還有幾位在美國留學的薰風同學也特別飛來洛城,加入演奏。相形之下,第二場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Chan Center舉行的音樂會,同學在關迺忠老師的指揮之下幾乎有脫胎換骨的表現,關迺忠老師甚至驕傲地稱許:「你們是臺灣之光」。由音樂角度論,關迺忠確實把薰風帶到了不同的境地,但洛城這場San Gabriel Hall的音樂會,是為學長圓一個薰風走向國際之夢,印證了薰風綿綿不絕的傳統和薰風同學的向心力。這不是一場毫無瑕疵的音樂會,卻是最讓我感動的音樂會。
三、民國101年北京大學之旅
我參與的第三次出國表演,是今年2012年的7月,臺大薰風國樂團終於正式進入了20年前不得其門而入的北京大學校園。
北京大學在90年代設置了包括民樂在內的專業學生藝術表演團,愛好國樂的北大一般生就另外成立了「中樂學社」。臺大國樂團和中樂學社經過密切聯繫,決定今年7月中旬赴北大交流參訪,並在北京最老的「北京音樂廳」舉行兩校聯合音樂會。北大校長周其鳳親自為音樂會題名為「跨越時空的交滙」,臺大李校長也題辭「薰風和暢 中樂揚聲」。兩校一起演奏時,臺上共有120人,聲響效果十分震撼,這些兩岸最菁英的孩子同心協力一起演奏,確實是一幅美好的畫面。薰風校友熱情可感,藍孝芬、江耀國、梁曙輝幾位竟然不遠千里,飛來北京為我們加油。
這場音樂會北大的主要曲目是盧亮輝老師的《宮、商、角、徵、羽》,巧合的是,這正是20年前臺大國樂團第一次登陸的曲目,而臺大的四首曲子,由傳統鑼鼓樂到原住民之聲、到南洋民族風,甚至還有一首國樂團伴奏的鋼琴協奏曲,充分顯現了薰風駕馭不同曲風的能力。嗩吶鄭皓中的音色簡直華麗得像小號,鋼琴協奏宋良瑀是個小美女,臺風穩健,詮釋細膩,指揮秦華是個學機械的瘦小女生,大將之風讓音樂學院的教授都稱讚。這次演出,臺大國樂團顯現了一個成熟樂團的教養和訓練,對於音樂的精準和嚴格,對於指揮的絕對服從,讓北大同學讚歎不已。
在籌備此次出訪時,兩校協商事務書信來往,團長陳町銘寫了十分正式的信過去,署名為「國立臺灣大學薰風國樂團第六十任團長陳町銘」,氣派可大了。我的好朋友中國音樂學院的教授修海林說:「你們擺譜擺得真大。」如果說前文所述第一次登陸交流是「初生之犢不畏虎」,這一次可真是「強龍硬壓地頭蛇」了。
來到北大,身為音樂史研究者的我感慨良多。北大自蔡元培、蕭友梅創辦了音樂傳習所,當時有所謂「絲竹組」,即是國樂合奏的先河。古琴家王露去世之後,劉天華加入北大,後來組織國樂改進社,辦《音樂雜誌》,十大名曲中的〈良宵〉即是創作於此時。由此而言,北大其實也是現代國樂的濫觴之地,可是北大沒有保留這個傳統,反而是臺大薰風實踐了蕭友梅、劉天華等人的理想,60年來在臺灣揚其餘波。音樂會前,我在北大舉行了一場演講,講題為<薰風國樂團一甲子與臺灣國樂發展>,介紹了薰風60年的歷史,特別強調薰風如何上承五四以來傳統音樂現代化的脈絡,如何對臺灣國樂發展產生了深廣的影響。我在北大演講不止一次,但這一次,中樂學社的孩子給了我最熱烈的掌聲。
由薰風的團員到指導老師,我的薰風團齡已將近40年。事實上,薰風是個完全自治的學生社團,同學都極為能幹有效率,我這個指導老師從未指導過什麼,只有出國訪問時才忝顏出來領導一番。這幾十年來,我親身目睹並參與了薰風的成長變化,收獲遠比付出多,這也是我個人莫大的幸運。薰風出國表演其實不止三次,本文略記我躬逢其盛的三次活動,以祝薰風一甲子繼往開來,蒸蒸日上。(音樂學研究所教授沈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