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冬天裡依然暖烘烘的國境之南，屏東縣林邊與佳冬兩鄉的蓮霧園與魚塭，出現了全然不同的景象。高科技的各種太陽能設施，就架設在傳統農漁技術的場景裡，從空照圖看來更迷人，好幾片幾十甲土地的太陽能版分成幾區，交織在蓮霧樹叢與魚塭裡打水的水車之間。25百萬瓦(MW)裝置容量的太陽光電已經生根落腳在國境之南了，或者說，太陽電場（solar farms）現在跟傳統農場（traditional farms）很和諧的混雜共生在一起，共同取用來自冬日陽光的滋養能量。

以地方治理與社區創新面對全球課題

就在幾年前，屏東的林邊與佳冬不是這樣陽光形象，2009年讓人傷感的爸爸節，莫拉克風災讓這一帶不時登上新聞頭條，全球暖化在這裡已經是生活的事實而非新聞奇譚，長久地層下陷，讓沿海一帶禁不住暴雨挾帶的土石泥流衝擊。災後幾個月，林邊溪下游出海口的林邊與佳冬，仍生活在恐懼當中，人們害怕幾乎已無容水空間的河床再度溢出溪水。

我的社區研究與社區參與，都從這兩鄉開始。1999年我以在地生態立委曹啟鴻國會助理、加上東港溪保育協會研究員、臺灣大學社會學博士生三重身分，來到屏東林邊鄉，開啟我的博士論文參與式觀察與分析，設定主題是：派系社會如何轉型為日常生活自我管理的民主化社會，蓮霧與魚塭等地方產業如何面對嚴厲全球化產銷網絡的挑戰，以及「社區總體營造」如何真實的在這麼地方化的土地與人群關係中磨合出新的在地面貌。

離開研究的田野地點十餘年了，每年我都幾次返回這裡持續考察「社區總體營造」能不能改變這麼傳統地方化的所在。每年農曆大年初一、初二，我都來到這國境之南拜訪老朋友們，在蓮霧園裡、在魚塭旁找到社造的核心幹部，在百年古厝的社區空間中聽社造村長談來年新的創意點子與義工投入。然而，2009年八八風災後、2010年初的春節，我第一次看到他們徬徨無措充滿無力感，黃土泥沙仍在沿海的臺17省道上，林邊溪河床高到無法想像如何「疏浚」。這一年，我這個研究者與他們－在地社造者，都感染上一種憂鬱，大家聊到這裡已無所謂「房地產價格」可言，很多人不得不考慮離開世代居住的家園。

全球暖化的暴雨災害固然嚴厲，但經過社造洗禮的社區，從救災、災後清理家園開始就不一樣。幾年社造過程的義工協力組織，相當能進行災難復原的社區自我管理，搭配外來各種非政府、非營利組織的人力、物力資源而行動。實則，社造洗禮的影響力仍舊持續著。到了2011年初，社造幹部們、村里領導人，人人臉上已洋溢著一股青春再生的衝勁。原來，這一年之內透過縣長與縣府團隊良善的地方治理，以及社區源源不絕的地方知識，大家想出了一套解決過去、現在與未來災難的好對策，「養水種電」。從最早在災後廢棄魚塭試驗「浮動太陽能版」開始，到縣府、太陽光電廠商和社區居民協商評選出「回填土方」、「架高太陽能版」是最好策略。於是，原來政策上不符成本的土石泥流清運，現在變成人人爭取的土方回填，林邊溪淤沙危機自動緩和；原本魚塭養殖抽取地下水地層年年下陷的所在，現在大比例回填土方，改作太陽電廠產業，不再抽取地下水。

良善的地方治理、活化的地方知識、以及旺盛的社區義工，社區運動或社區總體營造走到這一步，的確讓人動容。這樣的場景也呈現在都會回鄉的資訊工程師、國防工業工程師、中小學教師等，他們陸續回到蓮霧園，組織新形態的產銷班，共同倉儲也分享農業技術，甚至重新設計品牌形象，行銷家鄉優質農產。

20年社造之後的臺灣新故鄉

若要明確回溯臺灣的社區運動，其實是開啟於1993年前後。1993年時任文化建設委員會副主委的人類學家陳其南，呼應總統李登輝「生命共同體」的主張，提出「社區共同體」具體施政方針。幾年之間，從文建會到營建署、環保署、衛生署等等，陸續提出鼓勵居民「由下而上」、「社區參與」的社區總體營造補助政策。

1993年之前，一方面有解嚴前「宜蘭經驗」呈現良善地方治理的成果，另方面有解嚴後抗爭型的美濃反水庫、觀音反污染等社區運動，以及自治型的新港文教基金會、達娜伊谷生態觀光與社會福利等社區改造。縣長陳定南的反六輕到觀光立縣，宜蘭冬山河引進象集團配合居民參與，呈現人與水親水的新面貌；接續執政者，繼續良善的地方治理，引進臺大城鄉所參與式規劃改造蘭陽平原，也誘發諸多「博物館家族」的設立。迄今甚至有偶像劇帶來民宿觀光的新一波文創產業浪潮。這樣綿延的宜蘭經驗讓人對「地方」產生濃厚好感，回到小小社區，原來也可以大器澎湃的面向全球。至於高雄美濃、桃園觀音，則是陸續由反對開發型政策、反對剝削人與自然關係的在地社運組織出發，轉型為紮根於社區、紮根於文化的組織。新港也由「小鎮醫生」臺大小兒科醫師陳錦煌回鄉，引進雲門舞集以迄年年舉辦的國際藝術節，以及引領傳統產業創新為板陶窯交趾剪黏工藝園區、香藝博物館等等。達娜伊谷則起自早期「護魚」，傳統的新發明將人與自然調節回共生而非剝削關係的「高身鯝魚復育」，最後以「部落自治公約」走到生態與族群文化觀光，並將園區收入轉為在地社會福利體制基礎。

1993年之後，隨著「社區總體營造」政策與各部會補助方案的施行，民間也有強大的社區營造學會等組織，在全臺各地培訓社區營造輔導員、社區規劃師等，協助社區居民進行文史調查、產業調查、生態調查等，並提出可行之規劃。由政策到施行、由中央到社區，容或有許多值得檢討不盡理想之處，但20多年下來，社造無疑已變成社區自我改造、社區自我管理、社區整理傳統發揮創意的極佳場域。1999年是另一個分水嶺。九二一震災之後，災難讓人「除了枷鎖、別無失去」，災後重建的社造行動因此有全盤改造舊有人群習性的機會。至今，嘉義新港的新故鄉基金會與暨南大學以及集集特有生物中心的幾位專家學者合作，協同社區居民一起打造出「桃米生態村」，提供一種難得的生態深度旅遊；此外，「中寮有機文化村」等地，在震災之後也都因社造而再生。

20餘年社區運動與社區總體營造之後，尤其在有著良善地方治理的所在，至今社區的自我管理與各種創新仍源源不斷，可以說，在更為日常生活而更深刻的肌理內涵裡，經過社區運動與社造行動洗禮，臺灣的確已成為我們的生命共同體、我們的新故鄉了。

延伸閱讀：

[1] 楊弘任，2007，《社區如何動起來：黑珍珠之鄉的派系、在地師傅與社區總體營造》。臺北：左岸文化出版社。

[2] 楊弘任，2010，〈以社區之名〉，見吳介民、顧爾德、范雲（編），《秩序繽紛的年代》。臺北：左岸文化出版社。

[3] 楊弘任，2011，〈何謂在地性？：從地方知識與在地範疇出發〉。《思與言》49(4): 10-34。

[4] 江大樹，2006，《邁向地方治理：議題、理論與實務》。臺北：元照出版社。

[5] 曾旭正，2007，《臺灣的社區營造》。臺北：遠足文化出版社。

[6] 莊雅仲、林秀幸，2011，〈永康街社區運動〉、〈新港社區運動〉，見何明修、林秀幸(編)，《社會運動的年代》。臺北：群學出版社。

楊弘任小檔案

臺灣大學法律系學士，清華大學社會人類學碩士，臺灣大學社會學博士，現為國立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助理教授。1999年秋至2001年春曾任立委曹啟鴻法案助理。大學期間當過大學新聞社社長、也是野百合學運「擦槍走火」發起人之一。研究專長為社區研究、科技與社會研究、技術社會學、宗教社會學等，目前正在處理臺灣綠能的地方治理與社會創新相關議題。可透過電子郵件（renn@mail2000.com.tw）聯繫。

圖說：

圖１：八八水災後，痛定思痛，屏東人以在地知識研發出「養水種電」。（屏東縣政府提供）

圖２：林邊社造運動，吸引在外年輕人回流，打造蓮霧傳奇。

圖３：臺大醫師陳錦煌回鄉創設新港文教基金會，在嘉義的社造經驗是臺灣老字號。

圖４：楊弘任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