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祺專欄

錢穆,素書,與終極的知識

作者:李弘祺

1988年,鄧爾麟(Jerry Dennerline)教授出版了《錢穆與七房橋的世界》(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主要是錢穆的《八十憶雙親》的英譯,並加上各樣的注解。

鄧爾麟的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

《七房橋的世界》一書(已有中譯)是當時在耶魯任教的余英時推薦他翻譯的。出版後不久,我寫了一篇不算短的介紹書評(鄧爾麟是我耶魯的同學),登在《當代》上面。不幸這篇書評出了一點問題。鄧先生的書的第一章就提到錢先生在外雙溪寓所的名字,就是現在還用的「素書樓」。鄧先生書中說不知道「素書」是什麽意思。我在寫書評的時候,就當面問錢先生這一個不大也不小的問題。不料,錢先生還沒有回答之前,錢夫人就搶先回答說:「這個應該是出於《論語》。」接著她就背出了下面一句話:「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錢先生聽了,沒有作聲,等於是同意錢夫人的回答。

外雙溪的素書樓

我必須坦白說我當時沒有聽清楚,也不好請她再復誦一次。心想既然是出自《論語》,那麽我一查就會查到的,所以並不擔心。

那知道我回去翻查《論語》,卻只找到了一句「繪事後素」。但是這個明顯不是錢夫人隨口背出來的那一句。當時因為交稿的期限已經到了,我就匆忙寫說典故是《論語》的「繪事後素」。這個當然不是錢夫人的原意。真的是非常不幸,錢夫人後來就因此在《中國時報》上面指出說我弄錯了,說「素書」的典是出於《中庸》(第十三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後來我遇到余英時,我就向他提起了這麽一段公案,他只說,錢先生從來沒有特別說明使用「素書」的意思。引申來說就是也不見得出於《中庸》。

現在錢先生伉儷都已經過去,一般人提到這座素書樓的由來都說它是出自錢先生母親之所居,稱為「素書堂」。不過我查了一下錢先生的《八十億雙親》,卻沒有看到錢先生這麽說。

重要的是錢先生顯然認同「素書」的觀念,或至少並沒有排斥它。我覺得他當然知道「素書」這兩個字歷代的用法,但卻認同他書房這麽多的書,應該是要反映研讀「素書」的心境,標榜要追求終極真正的知識或智慧吧?

幾十年匆匆過去,我早已經把這將事情忘記了。去年一位朋友突然提起「素書樓」,並問我說錢穆用它有沒有比孝順更深一層的意義。

這是一個深刻的問題。為什麽呢?錢先生的學問歸宗朱子,崇信的是朱熹所闡揚的儒家正統思想。這一點沒有什麽疑問,而一般談論錢穆思想的也多就他的學術淵源做文章,幾乎沒有任何人談論他對宗教或道、釋的看法。偶爾有的,也都只是泛泛之論,缺乏深意。衆家談論錢穆,大多集中於他對「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立論與精神如何與梁啟超相互對照,或者他與上世紀所謂「新儒家」(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人)思想的異同。在這些方面,大概他都是被認為近代儒學的正宗,連牟宗三主張的朱子是「別子為宗」的說法也常常變成譏笑的對象。

既然如此,他容許繼續使用一個令人起疑竇的「素書」作為他的書房的名字,就只好瞭解為他讓孝順的道德理想掩蓋了學術上面可能有的認知問題。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在中國兩千多年來的學術史裏,「素書」幾乎都是道家或道教信徒在使用。用一般人的話來說,它是神秘而能揭露宇宙人生奧秘的一本書。讀了這麽一本書,那麽少則可以長生延年,多則可以修齊治平,輔佐君王統治天下,而最高的境界應該是得道成真,能調和陰陽五行,與天地同壽。這樣的書據說最早是漢初黃石公送給張良的,但是這個說法是後代的虛構:至少用「素書」來稱呼這本書的年代應該是東漢班固寫《漢書》之後。寫《史記》的司馬遷和寫《漢書》的班彪、班固父子雖然都提到了黃石公的故事,但都只說這本書是《太公兵法》,而沒有稱它為「素書」。

張良替黃石公穿鞋子。

東漢班固著作《漢書》的時代和我們所熟知的「古詩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章出現的時候大略相同,「素書」就在「古詩十九首」第一次出現。當時書寫的「紙」大多是使用舊了或破了的絹帛做材料,做出來的比較粗糙、沒有染色的粗紙,帶有些微的黃色,就稱為「素」。一般人的財力,只能使用這樣的素紙。所以「青青河畔草」章說親人(從軍在外的丈夫)寫回來的信是寫在「素」上面。「素書」從此就代表了書信,普遍被使用。黃石公給張良的那本神秘的、「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出《史記》)的書竟因此被稱為「素書」。

魏晉南北朝以後,素書就以兩種方式存在中國的文化想象裏。一個是沿用「古詩十九首」的用法,指來往的通信。
另外一種就是各色的傳說,大多與道家及神仙家有關,在諸如《搜神記》、《神仙傳》、《三洞群仙錄》等等,或類書(如《太平廣記》、《藝文類聚》、白居易的《六帖》)裏與神仙有關的記錄出現。這些故事多是關於和尚或仙道把「素書」留給普通人的記錄。普通人得到「素書」,就能做出超自然的工作,行各種的奇跡,也能消災治病,推步占星,更能通貫古今,知曉未來。

由於黃石公的「素書」已經不存在天壤之間,因此它的內容究竟是什麽,歷千餘年而沒有人知道。多少人希望能找到這一本可以告知人類最終極知識的作品而不可得。當然,比較關心現實世界的道德秩序的儒家並不積極要找尋這樣一本為道家或佛家特別着迷的「素書」,但是北宋期間,出了一個張商英(1043-1122),他才宣告找到了這本書。張商英提出了這個「定本」以後(事實上,這本書出現不久就有很多人懷疑它是真的「素書」),由於它的內容竟然帶有濃厚的儒家色彩,不完全是釋道之言,因此崇信儒家的人,往往也不排斥它。

就是朱熹也用「素書」來作為終極知識的代表。我遍查了他的文集,找到了三處他提到了「素書」(為免文長,這裏不引述),可以說他雖然對於一般人所說的「素書」的內容並不怎麽認同,但是在他的詩中,卻也不避免提到仙人和「素書」的理想境界。在人世間裏面,朱熹雖然有他的核心思想,但是他對於其他的價值系統保持著一個沒有放棄的追求態度。

這樣看起來,錢穆對「素書」的想像就與朱熹聯結在一起了。也許,錢穆的「素書」世界還更超過朱熹的現實世界?

素書樓的客廳掛有朱熹所書對聯及橫批。

這是我翻看衆多關於「素書」記載之後的一種感想,特別是因為錢穆和朱熹兩人的思想有那麽多的關聯。我曾經把我上面的想法講給臺大歷史系資深的教授朋友們聽。不過他們並不同意「素書」代表一種超越人世間學問和價值的、最終極的理想真理。我因此必須承認這篇文章只能代表我對傳統中國學術想像的一個向度而已。不必強把它和錢穆安身立命的道德理想連接在一起。

最後,如《史記》和《漢書》所說,黃石公所傳給張良的除了「素書」之外,還有《太公兵法》,但是後代則說後者正式的名字是《三略》。自從宋代以後,《三略》的地位變成非常崇高,是流傳的兵法書中數一數二的作品。《史記》和《漢書》都說它是可以做「王者師」的重要書籍。

由於歷代多有將黃石公所授予張良的兩本書混為一談的情形,所以許多關於「素書」的故事,也說它是一本「帝王師」的神書。這裏限於篇幅,只提起一段寇謙之(365-448)的經歷,來說明「素書」如何也是一本教人當「帝王師」的神秘書籍:傳說道教界的改革人物寇謙之是從一個仙人成公興那裏學到了很神秘的知識(特別是天文曆算),但是最後成公興對他說:「先生未便得仙,止可為帝王師耳。」

像寇謙之這樣的人,能被皇帝尊為道士,又在他弟子的眼光中達到了尸解的境界(可以解釋為成了仙),那麽學到了帝王師的知識,畢竟還不是真正學到了所有的知識。次於這樣的完全的知識的,人們藉著「素書」所可以取得的成就大約就是作為「帝王師」吧。

在仙人眼中只配當帝王師的寇謙之。

1967年,錢穆先生決定離開香港,接受蔣介石的禮遇,搬到外雙溪定居。錢先生伉儷對於知遇之恩當然會有圖報的感情。在選定或恢復「素書」為書房名的時候,他心中除了相信天下之間最高境界的終極學問就在這樣的書裏面之外,或許不免認為這棟樓正是他作為蔣先生的老師(軍師),撰述他的20世紀「隆中對」的帷帳吧。可惜蔣介石聽從的是復興中華文化的策略,而未能洞見不斷變化的世界大勢。最後,錢穆果然只能留作世紀末的「名士」爾(司馬懿對諸葛亮的評價)。(謝謝吳展良、閻鴻中、甘懷真三位學弟教授,以及鍾漢清先生提供寶貴的意見。)(2023年六月10日於臺北旅次)

李弘祺小檔案
1968年歷史系畢業,耶魯大學博士。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紐約市立大學、臺灣交通大學,也曾在本校、清華大學及北京師範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或特聘教授。專攻中國教育史,著有傳統中國教育的中英日德義文專書及文章數十種,以《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最為重要,獲中國鳳凰衛視國學成果獎及國家圖書館文津獎。日本關西大學《泊園》學刊稱許為「當今世上治中國教育及科舉第一人」。李教授也經常講授有關近代西洋思想的課題,主持台積電及敏隆講座。現與夫人退休於美國赫貞河畔的華濱澤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