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一個初春仍微涼的週日夜晚,我吃飽飯後騎著腳踏車前往附近的書店。書店內盡是許多年輕臉孔,坐在閱讀區看著各類文學書籍。在該樓層的底端有社會學區,恰巧在櫃上放著一本我於幾年前出版的《危殆生活》。
《危殆生活:無家者的社會世界與幫助網絡》,在艋舺公園與無家者共同生活一年的民族誌出版。
該書是以幾年前與艋舺公園無家者共同生活一年的參與觀察材料寫成的民族誌專書。當初在公園生活的經驗深刻啟發了我的人生,也得知許多無家者為何流浪、如何生活的具體知識,揭露掩蓋在臺灣經濟奇蹟與光鮮城市表面之下的陰暗面。我以這些體會與見聞,匯寫成社會學期刊論文的成果,以對比、反思及補充的方式,貢獻於一直集中在以進步中產階級關懷為問題意識形塑出的臺灣社會(科)學知識體系;同時,一個個鮮活的無家者故事,及其與號稱臺灣最美風景的「善心人士」在街頭另類相遇的奇幻軼事,時刻浮現我心頭,盼望與關心臺灣社會發展的普羅大眾分享,促成更多人思考何謂「慈善」、「行善」、「助人」,並自問這些他者(不)也是我們嗎?因此,當初我找到通路較廣、熟悉大眾書市宣傳的非學術出版社協助出版該書。
在翻書後轉身之際,發現書中主角之一的老許,就這麼巧地坐在歷史區前的地上。他是我當初在公園最熟識的報導人之一,還記得在炙熱的夏日午後,聽著他描述如何躲避迫害他的親戚、過年期間如何在對的時間出現在對的地點領取物資紅包、在教會分組討論時他分享隔天的叫工資訊而被傳道人嚴厲斥責的表情。如今的他身著運動服飾及短褲,臉上鬍鬚全白,臉頰不如當初飽滿而有些凹陷,一旁還擺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這樣的裝扮讓那些本來專心閱讀的青少年偶爾抬起頭注視。
像無家者這樣的底層,與我們共居在這座城市裡,往往被經過的行人無視,或報以鄙夷的眼神,心中責難他們為何盤據公共空間,製造惡臭或髒亂。「他們為何在這裡?」是許多人產生惡感後的下一個念頭。雖說不少無家者掛在嘴邊的理由是愛好自由、生性飄撇(瀟灑),但細究其生命史,他們個人走向無家處境的路徑,與整體經濟的發展息息相關。
臺灣在轉向製造業的產業變遷後,大量島內移民離鄉尋求發展機會。但到了1990年代後,製造業大舉外移至中國與東南亞,過去工作穩定的藍領受限於教育程度及年紀漸長,遭遇生計困難,礙於面子、社會期待等因素也無法回到家族支持網絡的故鄉,只能待在都市打打零工維持生計,收入不足以支付日漸高漲的住宿費用。像年近六十、體態臃腫、慢性病纏身的老許,平常伙食費靠的是來自假日在路旁舉牌為主,省吃儉用之餘蝸居在有低收入戶資格的老董租賃的公寓中。近二十年來,由衛福部統計的數字大約在三千人,其中有七百人是在收容機構中,另外二千多人則是露宿於外,絕大多數集中在六都。但若一些國家以更寬鬆的居住狀態不穩定來定義無家者,這個數字將只是臺灣無家者群體的冰山一角。
這些年我與老許未曾連繫。他沒有手機、email或任何社群帳號。儘管我留給他幾次可以聯繫上我的方式,他總是抄在紙條上收入袋中而未有行動。我曾殷切邀請他來我研究室找我,但他總以「我們這種人怎麼好意思走進去」婉拒。自述多次被親人與夥伴傷害的他,總擔心被想害他的人鎖定行蹤。抱持在世如浮雲的心態的他,也不願與人有緊密互動,只希望有幸萍水相逢時就誠懇互動。不少我當時交往的無家者及底層人士都分享他這種人際哲學,顯然與一般社會大眾積極拓展人脈、靈活運用社會資本的邏輯大相逕庭。他們共享著一般人對底層人士有道德瑕疵的汙名,不信任在街頭相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其他街友,偶爾當成工具以解決眼前生計立即困難,但並不深交,害怕未來被牽連惹麻煩。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不像是一般中產階級是鑲嵌在特定制度脈絡(如公司、學校或宗教團體),彼此關係有著一層組織性的信任護持著。這需處處提防、更迭頻繁的危殆人際連帶狀態,不僅削弱了社會資本作為潛在資源被動力的可能,也侵蝕著他們在精神上的生存處境。
我上前與老許打了招呼,一同蹲坐在木地板上聊著以前的事。我想送他一本《危殆生活》以感謝他當初對我的接納及幫助,他說不用麻煩了,這些事就像新聞報導炒熱度而已,沒什麼價值。這回應並不陌生,我做田野的過程中時不時有人問我「為何還在這裡」?本想著我應像一些記者或大學生,來搜集完故事就走。無家者的生活盡是不足為外人道的黑暗汙濁。
儘管我藉著一年的參與觀察,在書中描繪了他們如何在資源有限、環境不友善狀況下,仍以堅韌意識、善用智慧及策略活下去,並多方幫助夥伴及其他在公園偶遇的市民,但他們依然覺得不值一提,對於自身的認同感極低,因此也鮮有爭取自身權益的意識,面對歧視性政策或互動,往往只是自認倒楣或反責自己罪有應得,不願站出來倡議或發聲。這種自我認知不僅有礙個體身心,也不利於臺灣走向減少歧視及更平權的社會。
最近十年來,有不少新興幫助無家者的團體意識到這點,認為除了直接倡議提升無家者各種實質權益的政策外,也應配合文化性的目標,例如讓大家認識更真實的無家者面貌的去社會汙名行動、帶動無家者一同倡議自身權益的貧者為主體之運動。幾年下來,大眾對無家者的觀感已有改變,特別在年輕一代身上最為明顯。
我提議到附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聊聊近況敘舊,於是我們走進一家刈包店。老許說起未來打算,已六十二歲的他,唯一的計畫是等待年滿六十五歲,就能依法成為低收入戶的「合法窮人」,有了固定的補助,生活才會有明顯改善。這看似消極的方法,卻是不少無家者唯一脫遊的路徑。他們身心狀態不佳,難有穩定工作,但礙於至醫院鑑定未過門檻,需被加入虛擬所得列計,名下有土地或被列計同家戶內的人有收入等種種原因,即使個人收入極少,仍無法領取補助。
無家者的即興揮毫,自許人間潛龍即將出竅。
我國規範這類事項的社會救助法,雖社會環境、時空背景已大幅改變,幾次有學者或相關團體提議做修訂,尤其是家戶總收入、虛擬所得等規則,但基調始終不變。過時的規則及判斷標準也導致臺灣相較於世界其他先進國家有著超低的貧窮率。臺灣通過資格門檻的(中)低收入戶僅總人口2.5%,相較於經濟發展及文化接近的日本的15.7%與南韓15.3%低了許多。只是,這數字代表的除了是臺灣社會貧富差距確實較不嚴重外,是否也意謂著有許多需要或值得被幫助的人被法令排除在外。聯合國在永續發展的旗幟下帶著各國政府高喊的口號,第一條就是「消除貧窮(No Poverty)」。要做到並不是簡單歸因於貧窮者自身的個性、道德、能力問題就可以,我們需一併檢討制度、政策及助人模式上缺失才有機會達到。
無家者,是社會底層陷入無家屋可居狀態的群體。他們流動在一個更大的底層社會世界之中,而該社會世界互相串聯、盤根錯節。就如老許,他曾無家而若老董哪天翻臉他將重拾此身分,外顯的精神狀態讓他易被歸類為精神失序者,曾經在出賣身分邊緣以換得生活費的過往讓他成為潛在微罪者,而在街頭舉牌時是收入微薄的底層勞動者,未來則可能成為低收獨居老人。本文透過我與無家者相遇為例,管窺臺灣底層生活及人群的面貌。他們平時並不常見於主流媒體或論述之中,以往社會科學將之視為值得研究的主題,但這些底層其實與主流生活及社會變遷關係密切,只是其中的連結被無視、忽視或隱藏。若我們能更準確描繪並解釋內部運作及變遷的機制,就能更理解我們身處的社會。這樣的努力不僅有學術認識範圍拓展的意義,也有實踐與倫理上的意義。(本期專題策畫/新聞所林照真教授)
延伸閱讀參考書目:
[1]黃克先,2021,《危殆生活:無家者的社會世界與幫助網絡》。台北:春山。
[2]黃克先,2019,〈「tshit-thô人」、「做事人」與「艱苦人」:台灣無家者場域內的行動主體〉。《臺灣社會學》38期,頁63-114。
[3]黃克先,2021,〈台灣遊民社會福利體制的運作及效果:從基層官僚治理取徑切入〉。《臺灣社會學》41期,頁51-94。
[4]黃克先,2020,〈「同」祂捍衛尊嚴:與宗教團體互動下的無家者宗教實作〉,《臺灣社會學刊》第68期,頁1-59。
[5]黃克先、陳思樺、黃怡菁,2023,〈照顧無家者、照護自己:新型態服務無家者之工作者的實作與反思〉。《台灣社會研究季刊》124期,頁1-49。
[6]Duneier, M.,2018,《人行道》(Sidewalk),黃克先、劉思潔譯。台北:游擊文化。
黃克先小檔案
臺大社會系教授,研究專長領域包括宗教社會學、都市底層研究、質性方法、微觀社會學。出版關於都市底層的專書《危殆生活:無家者的社會世界與幫助網絡》,獲中研院人文與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國際亞洲學者大會中文研究專書獎(ICAS Book Prize)、金鼎獎、Openbook年度中文創作獎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