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到我考大學聯考的時候,臺大已非“固所願”也,而是想當然耳。父親謝仁棟於民國43年畢業於臺大經濟系,母親薩公昭則於民國45年畢業於政治系。比我大1歲的哥哥定國也在民國67年考上了第一志願化學系。還有曾任臺大法學院院長兼政治系教授的外祖父薩孟武學術自成一家,桃李滿天下。舅舅薩公孚與父親又是同屆經濟系畢業。望眼前瞻,全家皆是臺大人,所以我大學除了讀臺大之外,幾乎不作他想。
更重要的一點理由是,年初全家已知母親罹患淋巴腺癌。她一向重視我們兄妹3人的教育,以我們學業優良為她最大的安慰。我聯考前,她雖已病入膏肓,仍強撐著日益瘦削的身體督促我讀書。當時雖是年輕無知,也瞭解母親來日無多,所能想到的就只是如果我能考上臺大,或許能讓母親稍忘病痛。
民國68年,我考上臺大歷史系的那年冬天,母親就與世長辭了。臨終前,她還緊握著才上初三的小妹定瑜的手,喃喃地叨唸著她未能看著家中最小的一員金榜臺大。4年之後,定瑜考上了臺大圖館系。放榜的第二天,正值哥哥預官服役休假,父親帶著我們兄妹3個驅車上山拜祭母墳。還記得那是一個炎炎無風的下午,我們汗流浹背的站在墳前,默默地看著香煙繚冉上飄,紙錢餘燼迂迴四散。自從母親去世後,一家4人除了過年祭拜祖先,向來各行其事,少有共聚一堂的時候。那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向剛強的爸爸當著我們孩子的面熱淚縱橫,泣不成聲。“伊妹”,他輕叫著母親的小名,“我已完成你託付的使命,可惜你未能看到我們家第二代都上了臺大…”,言雖有憾,實則慰之。
父親臺大畢業後去加拿大深造,得到經濟碩士後回臺灣,和在大學就已認識的母親結婚成家。開始時十分艱苦,從銀行的基層職員作起,兢兢業業、努力盡責,一直到50歲之後才算有些成就。他曾在中央銀行和財政部工作,主管金融業務檢查和金融行政多年,後又任職中國農民銀行和臺灣銀行的總經理。父親向來總以“公僕”自居,一生潔身自持,安份守法,甚得金融界人士的尊崇。
平日父親公事繁重,時常因公而忘私,所以照顧小孩及家中一切瑣事都是母親在負責操勞。我總覺得媽媽是我們家最聰明的,她又好強能幹,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這4個,以她的資質和所受的教育定會有一番事業發展,但她卻選擇了家庭。母親生性樂善好施,一生都是犧牲自己,照亮別人。而就在父親事業剛起步邁向高峰時,她竟得了不治之症,未能與父親偕老共榮,因此父親心中一直對母親覺得有太多虧欠。除了盡心栽培我們3人讀書以完成母親的心願之外,他更愛屋及烏,用母親公昭之名在政治及經濟系設立清寒獎學金各一名。其後又以舅舅公孚、公強之名在臺大社會科學院捐建了紀念外公薩孟武的教授休息室。
父親就是這麼一個念舊重情、惜福包容的人。全家也只有他畢業臺大多年,還時以校友自居,保持聯絡。相較之下,我們兄妹3人都是“但去莫復問”,庸庸碌碌,安份守己而已;平生無大志,除了會讀書考試,學歷還算不後人之外,談不上什麼功名成就。
臺大畢業後,在父親的鼓勵下,我們相繼負笈留學深造。3人之中,我出國最早,輾轉經年,漂泊無定,後來總算在美國一所州立大學定居任教。哥哥和嫂嫂邱紫文自麻省理工學院學成歸國後也都在臺中、花蓮的大學教書;紫文除上課和指導論文,還兼任學務長。妹妹在加州藝術學院拿到碩士後返國,現居臺北近郊,平日忙於電視節目製作和編寫劇本。
屈指算來,我從臺大畢業也有25年了。大學4年其實很短暫,真有留戀也多半是因為那是一生中唯一佻達不羈、浪漫不憂的歲月,不只是年輕無畏,還有著作夢尋夢的心情。我常想,學術思想不論,我們兄妹3人的臺大淵源應該還不止於課堂之內。哥哥大概會同意他在臺大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和他同屆讀農化系的嫂嫂。他們從大一就在一起,至今結縭已有20多年,並育有一女,取名濟安。妹妹參加「視聽社」,從此對“第八藝術”深感興趣,其後留學就業,也不離此行。我則是大一時偶然加入「橋藝社」,就此耽迷橋牌。大學4年待在橋社的時間遠超過上課的時間。最熟悉的地方是學生活動中心2樓的橋藝社;多少個下午和黃昏都在那裡度過。打完橋牌,大夥三五成群走出活動中心,漫步在椰林道上,一路嘻笑論牌,走到大學門口,已是華燈初上,各自揮手作别,一天又快樂地過去了。至今打橋牌仍是我的消遣嗜好。
從大一晃到大四,上課多為怕點名,讀書總因考試迫近。記得系上每位教過我的教授,但都是敬而遠之,從未登門請教深談。對於未來只有憧憬,沒有計畫。只知道自己要出國,既然已經讀了4年“歷史”,那當然是繼續,至於要專攻什麼卻是毫無概念。畢業在即才發覺自己程度甚差,請系上教授寫推荐信,被問及深造計畫時,囁嚅含糊,對於師長的叮嚀祝福更是汗顏。
來美國後,也許是年歲閱歷增長,我對求學問道才略有心得。從歷史到文學到宗教哲學,也逐漸找到了一個研究方位。重新翻看從前上課的筆記,閱讀過去系上教授們的著作,不再是囫圇不解、莫知其旨,而是以一種後進的態度虛心領教,深深佩服他們治學嚴謹,論理深入。其後自己也作了老師,在美國公、私立大學教過各式各樣、有好有壞的學生,更有“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的感受。臺大確是一流學府,師資卓越,學術自由,風氣獨立。但是大學不是工廠,人與機器製造的產品也不可相與比擬,每人對人生的體驗及成就看法各異,性向和機遇當然也有著很大的關係。
想到系上的教授,就不由想到耿介豁達、風趣詼諧的外公薩孟武。我出國時,他送我一套他著的《中國社會政治史》,封面上簽著:“定華外孫女:孟武敬贈”。我到美國後不及1年,外公就過世了。其後我從爸爸那兒又陸續收到《中國政治思想史》、《水滸傳與中國社會》、《西遊記與中國古代政治》、《紅樓夢與中國舊家庭》,和數本雜文隨筆。很慚愧,我一直到最近才將這些書細細讀過,對外公也有一番比較深刻的瞭解。
外公在《中國社會政治史》增訂新版自序中言及他從小“對於中國歷史極感興趣”,又強調“研究歷史必須闡明歷史發展過程之因果關係”,這也是他寫此書的動機。從先秦到宋、元、明,外公一一分析歷代思想,闡明各朝政治制度,因為“制度必與時代的政治環境有密切的關係,而制度之良寙對於政治之隆污又可給予以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那時才就讀初中三年級的哥哥還寫了一篇序文慶祝新版付梓。序中提到外公一直想要繼續第五冊清代部分的寫作,如未完成,希望他的外孫以後能代他寫完。現在想想,當初外公贈書的時候,或許是冀望讀史的我將來可以完成他未了的心願吧?
外公的書房叫作《狂狷齋》,不言而喻,他以“進取”和“有所不為”自居。記得小時候,他教哥哥和我讀《論語》,一口福州國語,唸到“子曰:‘棖也慾,焉得剛?’”就會特別大聲地對我們說:“所以作人要‘無欲則剛’。懂吧?”現在想來,我們兄妹3人多少都承繼了一些外公孤僻寡合的個性,我可能還沾染了一些他讀史的興趣和習慣,“搜集資料先由正史開始”,其後“再看會要或會典,最後才看文集及筆記。”但高攀附會前人風範也只能到此。外公研讀史料的耐心,旁徵博引的本領,和埋首寫作、不厭修改的毅力都是我再再望塵莫及的。
今年4月我因留職休假得以抽空返臺,看望多年未見的家人。父親已過80高齡,但身體精神都很好。倒是哥哥、妹妹都憑添了些許白髮,臉上也頗有歲月走過的痕跡。從他們看到了自己─“盛年不重來”,真的是老了。臨走前夕,父親提到今年是臺灣大學80週年校慶。返美之後又得知姪女濟安已順利通過筆試和面試,秋天就會成為臺大的新鮮人。說來,我們一家從外祖父起四代都和臺大結緣,實屬難得。僅以此文,感謝師恩,略申孺慕之情和手足之意,並祝福可愛的姪女安安有一段充實快樂的4年。套句爸爸從前對我們兄妹3人常說的一句話:“以後謝家就靠你了”。
附記:謝仁棟之臺大家族
謝仁棟1954經濟系畢,加拿大渥太華大學碩士。
妻謝薩公昭(歿)1956政治系畢。
長子謝定國1982化學系畢、1986化學碩士,(1993MIT化學碩士)1999MIT化學博士,現任教於朝陽科技大學應用化學系。
媳邱紫文1982農業化學系畢、1984碩士,1993MIT生物博士。
長女謝定華1983歷史系畢,UCLA歷史學博士。
次女謝定瑜1987圖書館系畢,加州藝術學院MFA影劇編導。
孫女謝濟安2008年3月推薦甄選,獲錄取臺大土木系、資訊系及地質系,將選讀一系入學。
謝仁棟先生在臺大設有謝薩公昭女士助學金(政治系及經濟系各2名),捐建臺大社科院薩孟武教授(岳父)紀念教師休息室2間。
關於作者:
臺大歷史系學士,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歷史系碩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東亞語言文化系碩士和博士。曾任加州大學(柏克萊總校)東亞語言文化系後博士、哈佛大學「女人與宗教研究中心」講師兼研究員,現任密蘇里州杜魯門州立大學「哲學和宗教系」副教授。
圖說:
圖1:薩孟武院長80壽誕全家合影。左起:作者謝定華、父親謝仁棟、外公薩孟武、外婆、妹妹謝定瑜,後排為長兄謝定國、母親薩公昭。
圖2:謝仁棟懷抱剛出生不久的謝濟安,享飴孫之樂。濟安今秋將成為臺大人。
圖3:謝定華(左)三兄妹於花蓮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