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有名的幫會可能就是起源自西西里的黑手黨。從西西里遷移到美國紐約的移民繼續了黑幫的傳統,在上一個世紀發展,成了美國最大的黑社會組織,成員多達3,000 人(2017年FBI的資料)。當然,由於《教父》電影,我們對他們總是有一種非常曖昧的印象:遵守組織的嚴格内規,就是殺人也使命必達;另一方面,為實現組織的理想,就是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如此「高超的美德」在東亞儒家教育下的一般人看來,才是為人的最基本道義。進一步說,很多幫會都曾經被政府徵召去做正規執法機構不好出面去做的事,連黑手黨人也不例外,而他們也頗自豪,認為他們是愛國的義大利裔公民。
以上的簡單介紹相信一定會讓人們想到臺灣的竹聯幫。其實,按照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資料,竹聯幫有多達一萬人的會員,豈是黑手黨可比擬。我常常笑說,多年替臺灣黑幫拍電影的朱延平不幸英文不夠好,不然如果像吳宇森一樣到好萊塢發展,說不定會成為世界級的黑幫大導演。
研究中國幫會歷史的戴玄之認為中國的秘密社會可以上溯到明代,他的看法影響了整個領域的研究方向。但是怎麽可能在明代以前沒有類似幫會的秘密組織?一定有的。有趣的就是清朝以前的中國歷史典籍裏,不僅沒有「幫會」或「幫派」這樣的字眼,就是「幫」這個字也是到了宋代以後才有結黨成幫的意思。在宋代以前,它通常是指城邦的邦,或者是指駱駝背上的峰。宋代以後才出現「幫寇」、「幫子」的語詞,「幫忙」或「幫助」也是宋代以後才出現。換言之,現代人所說的幫會,在宋代以前並沒有這樣的用語。
當然,我們都會同意,秘密結社或秘密社會曾經以各樣不同的名稱存在於宋代以前的中國。但是就如同故唐德剛先生常常說的「傳統中國有國家,但是沒有社會」,傳統中國的確說不上有現代意義的社會。這就是為什麽當西方的「社會學」興起時,梁啓超會把它翻譯成「群學」。「社」跟「會」這兩個字都是中國原有的觀念,也是曾經存在的實體。但是中國史學家從來不加以重視,也因此從來就沒有法律保障的獨立地位。如果這樣的社會組織要追求不受政府的管制,那麽就會變成所謂的叛亂團體。從歷史學家的角度來看,那就是非政府的社與會,實際上不會是人們做道德褒貶時需要考慮的元素。
中國社會的組織還有「行會」,它和商業行為有密切的關係,但「行」的出現恐怕也是唐宋以後的事。《夢粱錄》記錄宋代杭州有各樣的「行」,而《黑韃事略》這本書也說在蒙古人控制下的北方,竟然有「教學行」、「乞兒行」的組織。明末又出現很多的社,如東林黨人的「復社」,它就是正統思想下的正面組織,但是也有學者認為他們是一種幫會。
以上主要是說,中國當然有社會,但是政府屬下的機制,沒有合法獨立存在的空間,如果想要爭取自外於政府的空間,那麽唯一的結局就是被視為叛亂團體。例如黃巾、孫恩、盧循、王小波、張獻忠、李自成等等所領導的所謂「起義」,不能不說起初本來可以是一種「幫會」,但是由於沒有存在的空間,所以就變成了動亂。
由此看來,中國社會發展到了唐宋以後,各樣組織開始出現,政府逐漸失去系統地全面監督或控制的能力。事實上,政治性質的「黨」也開始成型。在這之前,任何「黨」都是被否定的,正如孔子所說:「君子群而不黨」,所以漢代的黨錮被稱為禍,唐代的牛李黨爭也被認為是唐代覆亡的重要原因。但是到了宋代,歐陽修竟然寫了一篇有名的<朋黨論>,認為結黨是很自然的事,即使君子也是如此,皇帝好好利用就好。如果不讓君子結黨,那反而會亡國。蘇軾也寫了一篇<續歐陽子朋黨論>,補充歐陽修的看法,而且更為寬鬆,認為不能對小人之黨趕盡殺絕:「奸固不可長,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無所容,君子豈久安之道哉!」不僅承認結黨的不可避免性,更進一步認為即使小人結了黨也必須縱容,免得君子因此不敢結黨。可見宋代以來,幫會朋黨之類的組織逐漸被讀書人所認可,而到了明末,連讀書人也知道除了在政府裏難免需要結黨結派,就是在社會上也少不了必須動員相同理念的人組成所謂的社,像最有名的復社、幾社、中江社(桐城)或登樓社(杭州)都是。另外,以會為名的,如省過會、茶會、惜陰會(王陽明有「惜陰會說」)等也是類似的組織,他們與天地會、哥老會或洪門會不完全相同。在傳統中國,前者的發展被視為是正面的,因為他們反映的是傳統道德價值。
事實上,只有少數的學者認為明末文人的結社是屬於現代人所說的幫會。不過如同我在上文所說的,就是現代的幫會也有受政府歡迎的活動,所以傳統民間的結社也會有正面的貢獻。只是因為不是讀書人的組織,所以沒有能在中國歷史想像裏佔有正面的形象。
如上所說,幫會活動在明末已經發展得很興盛,除了因經濟繁榮,反映資本主義萌芽的特色,也因明遺民以及鄭芝龍、鄭成功一家人的活動,像洪門及天地會多與「反清復明」的活動有關連,而為儒家正統思想認可。青幫是從漕運幫發跡,而漕運幫多是護衛漕運(運河運糧)的失散兵勇(下層士兵)所組成,他們茁壯之後,政府往往取其方便,徵用他們來保護糧運,於是青幫到了滿清中期就發展成很大的幫派,連地方政府都要看他們的眼色。正規軍隊雖然歸朝廷命官帶領,但是下層部隊完全是幫會成員,官軍與幫會竟然變得很難分清楚。50年前,哈佛大學教授孔腓力(Philip Kuhn)寫了一本書,題為《中華帝國晚年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Rebellion and Its Enem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Militariza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 in 1796-1864;按:此書雖然很早就翻成中文,但是不如他其餘的作品受到中文世界的重視。)。書中就指出地方正規軍隊與叛亂集團的組織方式非常相似,等於是說政府軍(以「團練」為代表,團練就是地方士紳召集的地方武力)隨時可以淪落為流寇,而叛亂集團(以「鏢店」為代表)必要時可成為地方政府仰賴維持治安的官兵。這樣的說法也有很多人提起過,但是系統的學術研究則以他的說法最受注意。(清末名法律史專家沈家本說:「匪類游息日久熟悉地形,兵至則散而為民,兵退則聚而為盜」。)
在臺灣,從鄭芝龍及鄭成功父子的時代開始,幫會的性質就已經非常明顯,特別是洪門。洪門又和天地會結合,其中以林爽文為最有名。林爽文之「亂」是臺灣近代史上的大事。事實上,中國近代史上的幫會很多都與閩越地區有關,而臺灣作為福建移民外國的大本營,自然與幫會的發展有千絲萬縷的關係。1949年以後,國民黨政府來臺,也把青幫帶入臺灣,像海軍就長年受到青幫的支配。簡單地說,中華民國革命史和幫會集團的活動是分不開的。前哥倫比亞大學韋慕廷教授在他寫的孫逸仙傳記(Sun Yat-Sen: Frustrated Patriot)中就詳細描繪孫先生一輩子與幫會之間的各種交葛。
游移於正統思想與武力替天行道之間的中國近代幫會,其道德觀念與傳統儒家思想、民間宗教(特別是佛教)倫理,以及元代以後發展出來的善書都有關係。自來研究的人很多,希望未來有機會再做介紹,好說明為什麽到了今天,幫會的義理世界和造假的武俠小說還是那麽吸引人。(2020年6月12日寫於紐約華萍澤瀑布)
李弘祺小檔案
1968年歷史系畢業,耶魯大學博士。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紐約市立大學、臺灣交通大學,也曾在本校、清華大學及北京師範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或特聘教授。專攻中國教育史、著有傳統中國教育的中英日德義文專書及文章數十種,以《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為最重要,獲中國鳳凰衛視國學成果獎及國家圖書館文津獎。日本關西大學《泊園》學刊稱許為「當今世上治中國教育及科舉第一人」。李教授也經常講授有關近代西洋思想的課題,主持台積電及敏隆講座。現與夫人退休於美國赫貞河畔的華濱澤瀑布。
圖說:
圖1:《教父》電影讓人們對美國紐約的黑幫產生一種曖昧的浪漫看法。
圖2:前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唐德剛說:「傳統中國只有國家,沒有社會。」
圖3:「丐幫」因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而有名。宋代時中國北方就有「乞兒行」。
圖4:清人潘齡皋書歐陽修<朋黨論>的部分。
圖5:20世紀四川的哥老會相片。
圖6:孫中山與洪門黨人合影。
圖7:故哈佛大學孔腓力教授hilip Kuhn)所撰《叛亂及其敵人》。
圖8:天地會黨徒林爽文在臺灣「叛亂」。圖為福康安來臺在小半天(今鹿谷)「圍截山賊」。
圖9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