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流經浙江省中部,是錢塘江的主要支流,大約自建德縣流經桐廬縣到富陽縣,全長約110公里。南朝吳均<與宋元思書>說:「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他一如古人常走的路線,由中原往南走,從下游往上游走,愈走風景愈原始、愈奇特,難怪他有如此的讚譽。

近年來「富春江」聲名鵲起,肇因於2011年6月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舉辦了「山水合璧──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特展」。元朝末年,漢人不斷起兵反抗蒙古人的統治,垂暮之年的畫家黃公望,用了三、四年的光陰,描繪富春江的水岸風光,至正十年(1350)才完成這幅傳世的名作,這時他已高齡82了。這幅畫曾遭遇火劫,卷首的一小段經過修補後稱為「剩山圖」,橫51.4公分,高31.8公分,占原畫1/14,現藏於浙江省博物館;而後段畫幅較長,橫636.9公分,高33公分,占原畫12/14,現藏於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當年黃公望是為同門師弟無用禪師(原名:鄭樗)而畫,故稱為「無用師卷」。畫作問世六百多年、也是兩岸分治六十多年之後,重新合體展出,一時稱盛,世人也被喚醒關注當年的美麗印象。

於是,帶著一份雀躍的心情,我來到了富春江。

我們投宿的旅店在桐廬縣,這一帶仍是富春江最美麗的所在。青山碧綠,江水澄淨,一片天然佳美。登船踏水而行,船隻濺起陣陣平整的波紋。船行緩緩,兩岸青色山巒紛紛迎入眼簾,有的山頭圓整,有的山形平緩,一直延緩到河岸邊;青山也有不同的植被,或是綠草覆坡,三兩株大樹挺立其中,或是綠樹叢叢掩映,依序沿著山坡向上生長。

這些景象和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相似嗎?當初這幅畫反覆畫了好幾年,黃公望隨興添加筆墨,不能全視為寫實的作品。古代文人畫傳神會意而不重視寫形,紙幅又不可能與江水等長,因此這幅畫或許是畫家心靈中的桃花源吧?

然而,黃公望臨水而居,日日行遊此間,他選定落墨的素材,怎麼可能與富春江毫無關聯呢?他用圓弧形的線條層層疊疊勾勒出山頭,距離較近的大山,峰巒疊翠,雲山烟樹,樹幹枝枝分明;對岸的小山,則丘陵起伏,矮樹連綿,處身於煙波浩渺中。山石塊狀不同,先畫出輪廓,再用皴線塗出。青樹枝幹也有變化,有的用細筆勾出,中空露白;有的用墨筆抹黑,直立向上伸展。遠處還有沙汀,有村舍、小亭和小舟。雖然時空變化,過去的茅舍而今換成聚落平房,隱居的水濱而今已成旅遊勝地,然而那滿目葱翠,一川如畫,山水相襯的美景,至今依然。不得不佩服黃公望是用細膩的筆觸表達山水情韻,定點透視畫近景,移動透視畫遠景,近景大而遠景小,山水布置有序,功力不同凡響。

船兒搖曳在山水長卷中,飽覽山光水色。當山體從遠望葱蘢,到逐步渾圓迫近的時刻,碼頭就在眼前。下了船,一行大字「嚴子陵釣臺,天下第一觀」映入眼簾。原來,這裡也是東漢初年嚴光先生隱遁垂釣的地方。

嚴光,字子陵,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在太學讀書時期的知交。光武帝平定天下後,他隱姓埋名,不出來做官。這時國基新立,國家需材孔亟,於是光武帝寫信給嚴光,再派遣使者到處尋訪嚴光,終於聽說「有一男子,披羊裘、釣澤中。」他正是嚴光!於是備妥車馬,迎來京城,請他出仕。君臣二人相談甚歡,夜晚同眠。嚴光竟然睡姿不好,半夜「足加帝腹上」,光武帝一笑置之。《後漢書.嚴光傳》說道後來的結局是:召請嚴光為諫議大夫,仍不被接受。嚴光耕老於富春山,他釣魚的處所被稱為嚴陵瀨。

嚴先生名垂千古的更重要原因,來自於北宋名臣范仲淹對他的推崇。身為儒家典型人物,一生志在立德、立功、立言的范仲淹,為什麼能欣賞一位隱居者呢?原來,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正月,右司諫范仲淹被貶官出守睦州,州內有桐盧郡,郡的南郊七里有嚴陵瀨。他只在這裡任職半年,已經感受到名山勝景之美,曾經作<蕭灑桐廬郡十絕>形容此地:日日面青山、遶舍石泉聲、家家竹隱泉、無處不潺湲、春山半是茶、清潭百丈餘,多麼美麗天成的自然風光!這組詩的第九首說:「蕭灑桐廬郡,身閒性亦靈;降真香一炷,欲老悟黃庭。」范仲淹外放來此,是他宦途上的首次挫折,謫貶之後,興起「不如歸去」之思,亦屬人之常情。難能可貴的是,在他的骨子裡,天下應當有嚴光這號人物,讓任何一位位高權重的君王知道:「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漢光武<與嚴子陵書>語)不過,天下也需要有光武帝劉秀這等人物,能平定動亂,表彰氣節,讓百姓生活歸於平靜。因此范仲淹<嚴先生祠堂記>一文褒揚這兩位人物「相尚以道」,「是大有功於名教也。」

今天我們來到富春江濱,依然得見嚴先生祠堂和釣臺。范仲淹當年命推官章岷建構祠堂,又讓嚴光後代奉守祠堂祭祀之事。歷經兵燹戰火,祠堂屢毀屢建,現今祠堂乃1980年後重建,堂內有嚴光塑像一尊,四周保存一些紀念碑文。祠堂外門的楹聯寫道:「何處見漢家高士,此間實天子故人。」寫得是君臣二人相知互敬的故事。走入正殿,屋旁有副清朝鄭板橋的對聯:「先生何許人?羲皇以上;醉翁不在酒,山水之間。」他巧用了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和歐陽脩<醉翁亭記>的典故,加在嚴先生身上。高懸的門匾書寫著「高風亮節」四個大字。再走入內廳,更有副長長的對聯:「貪夫廉、懦夫立,功關世道,一代徽猷欽峻節;雲臺渺、釣臺存,德化人心,千秋俎豆仰高風。」這段文字化用范仲淹的本意而來,尤其「千秋俎豆」一句,說明此處有祭拜的功能,而稱許先生的高風亮節,更合乎自范仲淹以來世人推崇嚴先生的定評。巧聯妙對,後人難以再出其右了。

從嚴先生祠堂向後山走,約莫爬高一百公尺,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容不下數人站立,亭前俯瞰江水,水域遼濶,是為東臺。相傳嚴先生垂釣於此。起初我有點半信半疑:嚴光怎麼會在此地垂釣呢?此處為孤懸的峭壁,釣竿垂降不到江面呀!後來想想,自己也未免太「較真」。隱居者變更名姓、雲游四海,所為何來?讓人不知其行蹤而已。如果每日必來此一定點,心中有所牽掛,那又何來隱逸心情?對嚴先生來說,富春江濱何處不能垂釣?何處不能遨遊?只因後人須有一憑弔他的處所,遂找一處視野佳、隱居者可能來此一遊的地方為之紀念罷了。南朝顧野王《輿地志》記載:「七里瀨在東陽江下,與嚴陵瀨相接,有嚴山。桐廬縣南有嚴子陵漁釣處,今山邊有石,上平,可坐十人,臨水,名為嚴陵釣壇」也。這般形容,與今日所見東臺十分相似,乃在山邊一塊不大不小的磐石上。回想范仲淹歌誦嚴先生的名句:「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更覺得嚴先生真適合來此垂釣了。

有東臺就有西臺。往西走約百米路,也有一座小山,山頂空曠無建築物,這裡是謝翱哭祭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地方。南宋末年,文天祥起兵抗元,謝翱率鄉兵數百人投靠文天祥,任諮議參軍。至元19年(1283),文天祥從容就義。謝翱聞訊,悲不敢泣。每年遇見與文天祥話別之處相似的情景,不論是樓臺,或是草木,他都一哭再哭。隱居江浙一帶,每逢文天祥的忌日,謝翱就找個隱密的地方哭祭。文天祥就義後第九個忌日,謝翱約了朋友,「哭於子陵之臺」。他首先拜謁了嚴子陵祠,目睹臺上坍牆枯井、一片破敗景象,「如入墟墓」。而後登上西臺,安放文天祥的牌位,再拜跪伏,禱祝完畢,又號啕慟哭者三。哭祭畢,灑淚賦詩,留下<西臺哭所思>一詩,及不朽名篇<登西臺慟哭記>。明朝末年,同樣有國破家亡深刻感受的大儒黃宗羲,曾經撰寫《西臺慟哭記註》,詳細考訂本事經過,確鑿可信。

東臺與西臺同在富春山麓,臺前風景如畫,的確是終老林泉的好地方。東漢嚴光來此隱居,南宋謝翱來此慟哭,表面上行徑不同,其實都有抗志不屈,逃身世外的理念。我為富春江而來,卻在一日之內登臨東臺與西臺,想見古人嶔崎磊落的精神,真真不虛此行。

王基倫小檔案

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現任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優聘教授。曾任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教育系教授、臺灣師範大學國際漢學研究所所長、大學校院系所評鑑委員、國語文教科圖書審定委員、《國語日報.古今文選》特約主編、《師大學報》主編,荷蘭萊頓大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浙江大學訪問學者。專研中國古代散文、唐宋文學、中國文學史,著有:《孟子散文研究》、《韓歐古文比較研究》、《韓柳古文新論》、《唐宋古文論集》、《國語文教學現場的省思》、《宋代文學論集》,編撰有《先秦兩漢文論全編》、《中國唐代學會會刊》、《古今文選》、《韓愈詩選》,另出版兩本現代散文集:《豆沙包的想念》、《鐘樓應該有怪人》。

圖說:
圖1:從東臺眺望富春江。
圖2:漢光武<與嚴子陵書>碑。
圖3:嚴先生祠堂正殿。
圖4:攝於富春江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