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詮釋米開朗基羅晚年的畫作《最後審判》(Last Judgment, 1536-1541)時,但丁《神曲》對煉獄、地獄與天堂場景的刻劃,如何影響米開朗基羅對《最後審判》的構思,常被研究者拿來做細膩的比對。米開朗基羅對但丁作品的熟稔,是他同時代人常提起的事。然而,但丁對他生命的意義,應該是米開朗基羅越邁入晚年,自己越發清楚意識到的。

米開朗基羅不僅在《最後審判》這幅溼壁畫裡,清楚表明自己透過畫作在跟《神曲》進行對話;在1545-46年之間,[1]他也寫了兩首詩表達對但丁的仰慕。他在第一首詩的後半段寫著:

我說的是但丁,他做出的貢獻
不知好歹的同胞根本不當一回事,
他們也對正直的義人沒興趣。
多麼渴望能去過他的人生!能有他的命運遭遇,
以才德超越放逐生涯的艱辛,
我願放棄塵世最幸福的經歷來交換。
第二首中間寫的是:
天堂的門沒有不讓他進來,
而看見他對公義的追求,他的家鄉卻將他拒於門外。

從1534年之後就永遠離開佛羅倫斯,不曾再踏上家鄉一步的米開朗基羅很顯然對但丁在佛羅倫斯派系傾軋惡鬥中被流放,因而選擇專心文學創作來追求永恆的生命歷程,深表同命同感。然而,偉大的創作心靈互相照見,看見的不是如何趨吉避凶、如何以世俗榮耀自詡;反之,米開朗基羅在但丁坎坷的人生際遇裡,看到偉大創作者如何以藝術文學啟發人,是這樣的「啟蒙」,是這樣既深且廣所開啟的「視野」,讓米開朗基羅對但丁有著深深的敬意與景仰。

從這個角度重新來看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西斯丁小聖堂(Sistine Chapel)所畫的《最後審判》,重點就不在於米開朗基羅引用了多少《神曲》裡的敘述,而在於他透過深刻理解到,《神曲》是一部意象豐富,可以讓人不斷尋繹新的詩思與感受的鉅作。

《最後審判》這幅畫中間,在耶穌左手下方,有一位留著鬍鬚、手上拿一把剝皮刀的聖徒,他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的聖巴多羅買(St. Bartholomew)。相傳他在亞美尼亞(Armenia)傳教時,被當地國王下令斬首、並剝下全身的皮而殉難,因此,剝皮刀成為聖巴多羅買的識別標記。

在米開朗基羅的《最後審判》裡,聖巴多羅買手上拿著一層剝下來的人皮,但是仔細看,這身皮囊上的人像臉上沒有聖巴多羅醒目的鬍鬚。再仔細看,這個皮囊上的人臉其實是米開朗基羅的自畫像。他把自己畫在獲得永生的得救人群中,然而當所有其他得救的人全身散放出肉體復活的喜悅,米開朗基羅卻只是吊在半空中一副死氣沈沈的皮囊。

既然獲得永生、為何只是死氣沈沈的皮囊?
這個「皮囊」的意象從何而來?

除了基督信仰裡聖巴多羅買殉難過程被割下來的皮囊外,歐洲傳統文化裡的「皮囊」意象來自於羅馬詩人Ovid在《變形記》(Metamorphoses, 6, 382-400)所說的故事:自信滿滿的Marsyas向音樂之神阿波羅(Apollo)挑戰演奏音樂的技藝高下,結果輸了。阿波羅於是用刀剝下Marsyas的皮作為對這位俗人手下敗將的懲罰。

與神相競,之所以會輸,不僅是因為人神差距,還有庶民吹奏的管笛對上神彈奏天樂的弦琴。

但丁在寫《神曲》的<天堂篇>(Paradiso I, 13-24)時,一開頭就呼求阿波羅之助,希望這位音樂之神啟發他,如何以鄉土母語所寫的詩來奏響天堂之美。但丁刻意把自己比擬為Marsyas,雖然沒有可以輕奏和諧天樂的弦琴,卻仍一心渴慕用庶民的樂音吹出天堂的浩瀚美聖。

但丁對Marsyas 的理解,是知道自身擁有創作條件的局限,但仍切切渴慕能領受阿波羅奏樂時的超凡靈思,以打開塵俗心靈望向無限與永恆的深闊視野。

而在《最後審判》裡,米開朗基羅則依照梵蒂岡最有名的古代藝術藏品Apollo Belvedere塑造出耶穌的形象;同時也在畫裡把自己畫成與阿波羅比賽的Marsyas。

米開朗基羅以Marsyas與神相競的典故來隱喻自己在藝術創作心理上的雙重性:既想榮耀神,卻也在與神相競。在渴望自己透過創作獲得救贖的同時,也責難自己有著對世俗聲名榮耀的在意。

米開朗基羅不必像但丁那樣為創作所使用的庶民語言素材奮戰,他的畫筆直比阿波羅的弦琴。創作《最後審判》時,他就在基督教世界最神聖的教堂裡面最神聖的小聖堂內作畫。也正因為身在廟堂中的廟堂,米開朗基羅看見自己擁有但丁在創作上難以企及的得天獨厚條件。但也因為如此,他反而崇仰起但丁這位被流放者放得下世俗懸念的風骨,與他對上帝持守著堅毅的虔敬。

米開朗基羅在《最後審判》裡,雖把自己畫在得救者圈裡,但他卻用一張滿臉槁木死灰的皮囊,省察自己在「榮耀神」以及「與神相競」之間的晦澀;也以此表明,自己經常在渴望「丟掉臭皮囊」的靈性追慕與自我責備難以完全放下凡俗之心之間跌盪徘徊。

當米開朗基羅把自己形塑為應該受懲的Marsyas時,他同時暗喻了一個生命境界令他景仰緬懷的但丁。對米開朗基羅而言,但丁用鄉土母語書寫《神曲》,像是只能握有Marsyas的庶民管笛,但因但丁自身生命內蘊的浩瀚明澈,結果還是吹奏出了天堂宏闊永恆的音樂。

註:
[1]James M. Saslow, The Poetry of Michelangelo. An Annotated Translation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1). Nos. 248, 250.

花亦芬小檔案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學士,德國科隆大學藝術史碩士、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歐洲中古晚期至近現代宗教史、社會文化史與藝術史跨領域研究,以及現代德國史、史學思想史。曾獲國科會傑出學者養成計畫獎助以及國立臺灣大學全校教學優良獎,曾任《臺大歷史學報》主編。 譯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一本嘗試之作》(2007 出版,2013 修訂二版)。專書著作:《藝術與宗教──義大利十四至十七世紀黃金時期繪畫特展圖錄》(2006)、《林布蘭特與聖經──荷蘭黃金時代藝術與宗教的對話》(2008)、《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2016)、《像海一樣思考──島嶼,不是世界的中心,是航向遠方的起點》(2017),以及論文近三十篇。

圖說:
圖1:米開朗基羅,《最後審判》局部圖。右下方「皮囊」上的人臉是米開朗基羅自畫像,拿著皮囊的聖徒是聖巴多羅買(St. Bartholomew)。
圖2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