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輪沒有放過臺大,臺大前身為日據時代臺北帝國大學,第一屆學生59人,臺灣光復後1945年正式定名國立臺灣大學,只有六個學院。草創期雖稚嫩,擁有豐富的資源,校地、人才、資金,一年一年匯聚活力,隨著時間推移,年輪在臺大增添了不少風采。當年我與同學們穿上畢業服跨步椰林大道後,倏忽數十寒暑,學校從六個學院大增至十一個學院,學生人數達到約3萬3 千人。校園內處處翻新,舊的系所易址遷建,新的學院平地矗立,臺大未在時間史頁中留白,不斷成長、擴建,多枝多枒,繽紛滿地。踏出校門的校友們,每逢3月杜鵑花節的五十重聚,6月畢業時節的三十重聚,11月校慶同歡的四十重聚,大家總是目不暇給地看看新穎的景觀,多元的建樹。

然而,在日新又新的臺大,仍有著一些角落,一些地點,保持她一如往日的容顏,從我們畢業之後,不移不變。感謝臺大致力保留這些角落,讓我們這些離校多年的校友們,追新納變之餘,仍可在這些老地方,探索當日艷陽下踩踏的腳印,尋找昔日汲取臺大養分的教室,回溯雨中年輕賦詩的歲月。

傅鐘,所有臺大人都曾在此瞻仰的標幟,至今一樣屹立,朝朝暮暮守著椰林大道,也歲歲年年撐挺著臺大人的精神象徵。當年傅斯年校長致力打造臺大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追求真理的學府,學生的理想、抱負、懷抱,在這兒拍胸立誓。今日傅鐘每次響二十一響,呼應傅校長名言:每天工作二十一小時,其餘三小時用來沈思。

來到傅園,這個適合沈思的地方,走進彎彎又平順的小道,在高聳林木庇蔭下,依然清清涼涼,優優雅雅。地上有些落葉,稀稀落落,沒有多少現代人工刻意雕塑的味道,這落葉引人進入時光隧道。猶記大一新生課餘午後,每週來到傅園小池旁,抱著新買的小小吉他,生澀地練著簡單和弦節奏。接下來的四年,都是在響遍臺灣的民歌環境中,跟著吟唱。今日的午後,這兒仍如昔日一樣地幽靜,任憑學子在此沈思,編織年輕夢想,或歌或攝或閱書,也成為日後華髮校友返校撿拾回憶的連結點。

校門與椰林大道是不容更動的,空中俯瞰,可見綿綿長長的大道似條主動脈,從校門一直延伸,串穿多所系館,登錄無數的臺大人故事,故事或遠或近,或笑或淚,有時人眾,有時客稀,偶而聲雜,多是寧靜。相伴兩側的椰林,高高屹立,微風起處輕搖葉羽,不語也不離。每年6月,畢業學生頭頂方帽,一步步昂揚走過,告別在此滋養的課堂生活,也帶著臺大光耀學歷迎向社會挑戰。多少臺大學子以臺大為榮,一生砥勵;多少高中學生以進入臺大為願,一心嚮往。這椰林大道,迎學生入門,也送學生離校。

醉月湖,說它變了,也說它不變。變的是它換了細膩的路道,精緻的綠景,友善的導引。不變的,是湖上的輕波,舒暢的視野,以及優雅的氣息。在這兒聽說過多個校園故事,浪漫的、驚悚的、糊模的、寫實的。不知這些傳說是否仍然口耳相傳地,在校園、宿舍、系所、社團間流轉。那湖面的水蓮,披著青裙在一大區水波上漂動,已經更迭了多少世代,傳承之際,是否也在纖長紋路間,記錄了這些美麗的故事?

新生大樓為每一位新生預備了教室桌椅,讓來自呆板高中生活的新鮮人,在此吸取知識養分,展開自在的大學日子。下課後來到福利社,樂滋滋地吃份臺大農場製作的三明治冰淇淋。臺大農場的產品,品質保證,口味保證,就是不保證隨時有貨可供,常供不應求,讓向隅者徒呼負負。

臺大農場的潺潺水流,乃是瑠公圳。瑠公圳是臺北的灌溉水圳系統,為清朝乾隆年間由墾戶郭錫瑠(瑠公)興建,用於灌溉今臺北市東側地區的農田,流經之地包括臺大校園區。歷經多年之後,今已幾乎填平或荒廢,包括原位於臺大校園內的支線,只在臺北市區、新北市新店區內仍殘留幾小段水道。2001年臺大校務會議通過「瑠公圳臺大段親水空間復育計畫」,以舊圳道為主,南端為農學院實驗農場,經舟山路、振興草坪、小椰林東緣、思亮館前、轉數學館前,達醉月湖。圳河四周,翠鳥、夜鷺、烏龜在此棲息,落羽松、野薑花、鳶尾自在伸展。我想起校歌,歌詞間提到的自然景觀包括校外的淡水、玉山,至於曾經流過臺大的瑠公圳,未獲校歌採錄。都怪那年輪更迭太冷漠,幾乎填平了歷史的痕跡,幸好學校特地為瑠公圳平反,在校園內畫出它的流線,給它川水穿越的實境,讓花鳥在此自然地露臉伸腰,拉住快要流逝的年輪。

洞洞館,是走入校園的第一個驚奇,原有三棟聯合建築:農業陳列館、人類學系館、哲學系館,由哈佛大學建築所張肇康建築師設計,建築理念用洞洞替代傳統屋頂上的琉璃瓦,橘色代表麥穗,綠色代表稻葉。後來為了興建人文學院之整體規劃,2010年開始拆除洞洞館,只保留了勘定為古蹟的農業陳列館。擁有這古蹟身份,守住了洞洞館,讓初到校園者有驚奇之感。在館中一樓的咖啡香中,包在寬敞的沙發椅中,世界看來如此清澈,綠地四周呼喚。

原位於徐州路的法學院有不同系所,先後回到校總區分別建立管理學院、法學院、社會科學院。昔日我們讀法學院商學系工商管理組,拿到的畢業證書寫著商學士,並非法學士,已為日後分別設院埋下伏筆。現在我於校總區管理學院與社科院上下學期分別兼課,而學生時代載滿同窗回憶的徐州路原法學院,是我們的青春場域,無論上課、考試、課餘、閒聊,一區一區地被我們踏遍。今日該地各系師生清空之後,棟棟建築留守,尚未等到它的新主人進駐,趕不上校總區的快步轉型,似也不急著改頭換面。夜裏只見那大門內的路燈,孤懸月下,無人道說它寂寥,只是吾等騷人細聲呢喃,強作墨客罷了。

圖書館是經常逗留之處,館中圖書靜靜陳列,載滿古今中外多少智慧,讓人搔頭苦思。舊圖書館的空間總不敵年輪的追趕,必須擴充增胖,才能胃納不斷增長的知識。新的總圖擁有一個特別的位置,矗立在椰林大道盡頭,與校門遙遙相對。社科院新建的圖書館,由日本建築師伊東豐雄設計,蓮葉造型的屋頂,清水環境的小池,修長白皙的高柱。無論圖書館位址與外觀如何更動,館內恒久的學問精典,仍然年輪無痕地在此保存。

每個人的校園回憶,角度總有差異。一枝禿筆,無法道盡每人關切的角度,僅能分享執筆者個人某些心中悸動。當時法學院學生大二需移到徐州路法學院上課,我參加合唱團後,每週回到校總區活動中心練唱,大學四年間沒有疏離羅斯福路的校園。說來,緣分較短的是我轉系至商學系前之大一就讀的心理系。來到搬家後的新心理系館,有些研究室仍掛有昔日師長名牌,勾起當日那大一新生的回憶。我這心理系逃兵,馬齒徒增,偷偷回來瞻仰,不敢敲門報名,只敢借筆紙上抒懷致敬。

我找了一個輕風搖曳的午後,騎上單車,校園重遊。人說一旦會騎單車,終生不忘。是的,微雨中,撐著傘,騎上單車,尋找年輪止步的校園角落。首先,在洞洞館喝杯咖啡,盤算如何規劃單車路線;接著,來到傅園探望小池,回溯昔日在此生澀地練習吉他和弦,深吸四處浪漫的氣息。下一步,滑行椰林大道,圍繞傅鐘四周轉一圈。來不及靜思傅鐘的自由之風,醉月湖輕風已揚袖招手,湖上水蓮微笑等人問候。來到瑠公圳穿越的農場,搶著和水上倒影與水旁的穗花棋盤腳合影。衝到椰林大道盡頭的圖書館,回到再瞧一瞧椰林大道,望向臺灣大學校門。

椰林大道,永遠綿延通暢,不容年輪改變。將此案訴諸校園公投,我相信,一定高票通過!

楊雅惠小檔案

學歷:臺大商學系1978年畢業,臺大經濟學碩士、博士,美國哈佛大學經濟系訪問學人
現任:考試院考試委員、臺大財務金融系兼任教授
曾任:金融監督管理委員會委員、中央銀行理事、中華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兼臺灣經濟所所長
興趣涉獵:合唱團指揮、金韻獎作詞作曲獎、楊雅惠鋼琴獨奏暨獨唱音樂會、文學

圖說:
圖1:永恆的椰林大道。
圖2:優雅的傅園。
圖3:瑠公圳的烙記。
圖4:巧思的社科院圖書館。
圖5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