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是黃明明嗎?你還記得我嗎?」「我以前經常在舞會碰到你…」擺滿圓桌準備迎接稍後盛宴的綜合體育館,在我背後響起一個無法確定是陌生或熟悉的聲音。
「我當然記得你啊!同學。你好嗎?」或許你變了一點點,或許我變了更多,但不變的是,我們曾經共同擁有的記憶。
30年,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概念?隨著人潮湧進重聚會場,曾經遙遠的片段彷彿近在昨日。同學們笑談著過往種種,”舞會”、”聯誼”這些在成人生活中不知已消失了多久的名詞,忽然浮現耳際,正與大家舉杯互祝的我頓時感到微醺。
從初中起就以「比較文學」為學術志向,進了文學院卻是與文學沒太大關聯的科系,好生覺得失望。從18年日復一日的學校規訓中解放出來,我把俄國大文豪普希金的墓誌銘當成座右銘,立志”慵懶地度過歡快的一生”,徹底力行,毫不遲疑。
18歲少女的眼裡,臺大是個多麼好玩的地方,從迎新舞會、院舞會、系舞會到私人舞會,我忙著在各個場地穿梭,跟不同的舞伴聊同樣的天,內容不外乎「你是哪一系的?你高中念哪裡?那你認識某某某嗎?」千篇一律卻樂此不疲。
比起高中只有樂儀隊可參加,大學的社團也令我眼花撩亂,記得前前後後”逛”了健言社、台風社、合唱團,都是走馬看花,比較固定參與的只有滑冰社,因為活動地點在冰宮,放學後又多了一個到西門町晃悠的藉口。
印象特別深刻的活動是校慶的啦啦隊比賽,文學院不只女生,連人丁單薄的男生也熱情參與,課餘時間的操場角落,到處可以看到我們認真操演的身影,記得還特別請了體專舞蹈相關科系的學生來當教練,做了許多高難度的設計,比起好萊塢電影裡校園啦啦隊的架勢應該差不到哪裡去(我覺得啦)。我因為體型看似輕巧(當時),被排在隊伍中央要被男生抬起來的位置,單單這個動作就不知練習了(&摔了)多少次。比賽當天,Footloose的音樂一下,大家果然渾身是勁,熱翻全場,最後勇奪據稱是文學院隊史上第一座冠軍。而幾個月培養下來的革命情感,讓原本是點頭之交的各系同學變成了戰友,任務結束卻也代表共同的目標不再;賽後的慶功宴上,許多人悲喜交加相擁而泣,當時情景仍歷歷在目。
歡笑與淚水交織的日子過得特別快,當光陰被恣意浪擲,青春也加速耗盡。年輕的我,全然未能覺察自己身處一個世界級的知識殿堂,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幸運。課業上總是仗著小聰明草草交差,記得有一次課堂報告,當天早上隨手寫兩頁就硬著頭皮上台,老師自然是看出我的心虛,從台下拋來冷冷一句評語:「充滿外交辭令,你真應該去當外交官…」其他同學或許沒聽懂,我自己卻是霎時滿臉發熱。
老師們對我們這群孩子的關心,我直到許多年後才深深體會。大四時的導師是資深教授李德竹,李老師教學認真、處事嚴謹,深受學生敬畏。有一天,她要求大家拿出過去幾年的成績單,討論畢業後的發展方向,我從排隊時就開始發抖。輪到我時,李老師抬頭看了我一眼,盡量平靜地說:「你怎麼辦?你這樣的成績要怎麼申請國外研究所?」老師不怒而威的神情和語氣中的憂慮,我直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是的,該怎麼辦呢?在醍醐灌頂(或五雷轟頂)之後,我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出路;「國外申請不到好學校,那就試試留在國內吧!」我心裡這麼想。但問題是,對本科的圖書館學實在沒興趣,離畢業又只剩不到一年的時間,能改念什麼?這時候,上帝又為我開了一扇窗。系上基於圖書館員必須具備良好的溝通技巧,在大四開設了一門「傳播理論」,特別敦聘政大新聞研究所的王石番教授來授課,這堂課對當時的我來說,有如茫茫大海中的浮木,我不但認真做筆記,下課更纏著王老師詢問如何報考新聞研究所。
到政大報名的那一天,又正好碰上李德竹教授的課,李老師是每堂課必點名,沒人有膽子翹課。但是當我囁嚅地向她解釋(就怕她想起我的成績單…)要請假去報考研究所時,老師不但親切地答應,還要我加油、好好努力。在那個不同於今日、熱門研究所錄取率極低的年代,或許因著老師的祝福與莫名的幸運,我真的考上了。李老師得知後非常欣喜,特別在課堂上要我向學弟妹說說心得。
類似的情景也出現在兩年後,我與研究所同學為了撰寫論文做問卷調查,抽樣到圖館系沈寶環教授的課,沈老師二話不說地應允,請學生配合填寫問卷。結束後,他提出同樣的要求,希望我跟學弟妹談談如何讀書。老實說,提到用功唸書這件事,我真不是個優良範本,但在老師們眼裡可能是個”浪子回頭”的故事。然而,許多事非得自己體驗過才能體會,別人講再多不過是言者諄諄。老師們當然明白這一點,只是太憂心學生們不知輕重,誤了自己的未來,因此不斷找機會提點。
漫無目的地繞了一大圈,我終究還是在系上的課程找到自己的興趣與志向。有了大學的慘痛經驗,我對研究所的課業不敢再放縱輕慢,終究能以名列前茅的成績畢業,隨後學以致用,投入新聞工作逾20年,期間更獲得獎學金前往英國倫敦政經學院進修,雖然晚了一些,但總算是完成了出國留學的心願。
時至今日始終覺得,對於我這樣一心嚮往文學院的女生來說,圖書館系實在太不”感性”了,它的屬性比較近似社會科學,少了期待中的浪漫。沒想到當初不被我所喜的”理性”,卻意外成為後續求學與就業的必要裝備。在我從事的電視新聞這一行,無論是採訪、撰稿或現場播報主持,首要條件就是反應快。如何能予人思路清晰、條理分明的印象?我有一個秘密武器,就是圖書館學的”分類”概念。打個比方,我的腦子裡似乎分成許多小格,當龐雜無章的資訊流輸入時,可以自動分配到合適的欄位,並且按照優先順序、有邏輯地排列,等候我從容取用。我曾經對自己這套本領頗感自豪,過了許久才恍然大悟,原來我自以為的”本能”,其實是在學校所受的各種訓練,長期下來內化成慣用的思考模式。教科書上的內容可能全忘光了,但這一招,永遠令我受益無窮。
在新聞機構這些年,陸續有圖館系友或臺大校友來做各種訪問,有人曾經問到:「如果大學生活能夠重來一次,有什麼最想做的事?」我想過好多啊!絕對不要翹課、好好把外交輔系念完、把法文學得更好一點、不急著交男朋友…。但是又何妨呢?無論發生過什麼或錯過了什麼,都是我的人生篇章。
體育館裡響起Forever Young這首歌,也是今年B73三十重聚的主題。但誰能期待永遠年輕?對我而言,曾有的青春,一次已足夠。
黃明明小檔案
臺灣大學B73級,圖書館學系(今日之圖書資訊學系)畢業後,考進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並取得碩士學位。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聯合報》擔任編輯,兩年後進入當年的電視新聞龍頭──台視新聞部擔任文字記者,兼任播報午間與夜間新聞。從事採訪工作四年,求知慾再度蠢動,申請獎學金負笈英國倫敦政經學院,取得第二個碩士學位,主修國際關係史。回國後轉進數家新聞台擔任主播、製作人、採訪中心主管等職務;2003年公共電視開始製播每日新聞,應邀進入公視新聞部服務至今。主播【公視晚間新聞】長達12年,榮獲卓越新聞獎「每日新聞節目獎」,並入圍「新聞主播獎」、「每日新聞播報獎」;隨後出任公視新聞部經理,現為國際新聞節目【新聞全球話】製作人與主持人,結合兩個碩士學位所學,並就讀於臺灣師範大學社會教育學系博士班。
圖說:
圖1:三十重聚:三十重聚,青春永駐
圖2:畢業前:滿腦子幻想的文學院女生
圖3:啦啦隊:文學院啦啦隊的造型,只能用”復古”來形容…反正青春無敵啦
圖4:鳳凰木:與圖館系好友李如星在鳳凰樹下,驚心動魄的紅是我們怒放的青春
圖5:傅鐘連拍:傅鐘下,文青男女的燦爛笑靨
圖6:主播台:主播工作,理性與感性的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