鈔票總是驕傲地縱橫市場，貫穿經濟社會每個角落。各國鈔票所採用的圖樣，都是其最想強調的人事物或地理自然特色，背後有著輝煌的故事或特色景觀。在遙遠的非洲，有個國家，以三顆平衡石作為鈔票主要標幟，不整齊的石頭交疊堆高，看似搖搖欲墜，頗為險峭，卻亙古屹立，任由日居月諸，野獸候鳥遷徙，平衡石始終堅定不搖。印製這張鈔票的國家，以平衡石為傲，中世紀以石頭打造了一座堅實古城，發展出一段輝煌的非洲古文明，被聯合國列為世界遺產。

然而，此國近年來傳遍世界的故事，並非它輝煌的過往，而是它鈔票的絕高面額。此金額多高？在數字1之後面加14個零，光是弄清楚幾個零就叫人算得眼花撩亂，一百兆哪！擁有上兆鈔票的人，頓覺自己身價大漲，其實，此鈔票被廢棄不用了，不再具貨幣功能，今日被當成便宜的紀念品賞玩罷了。

這就是辛巴威，一個惡性通貨膨脹的國家。其過往曾打造的大辛巴威歷史被世人遺忘了，遙遠的記憶被灰塵掩蓋了。美麗的草原依然翠綠，堅實的石頭仍然硬挺，但是，這個人均所得在世界排名155的國家，未能以其長遠而風光的歷史聞名，可惜地以其高面額鈔票博得世人關注的版面。

這種高面額鈔票不只出現在辛巴威，只要惡性通膨的國家，物價上漲率連年高達50%、100%、1000%，甚至更高的比率，其鈔票面額也節節調高，留下這類天方夜譚貨幣。土耳其2001年發行了2000萬面額紙幣，義大利1997年發行50萬里拉，比利時發行過1萬元法郎，秘魯發行過1千萬印蒂，玻利維亞印製1千萬比索。而在1992年已經解體的南斯拉夫，1993年僅存兩個加盟共和國爾維亞與蒙特內哥羅仍沿用南斯拉夫國名，發行了5千億第納爾。連今日的歐盟盟主德國，都曾在1923年出現100萬馬克。至於歷史上最高面額的鈔票，為匈牙利的舊貨幣帕戈，1945至1946年間出現高達10的20次方數字，1萬億億，甚至印出10的21次方之貨幣，只是沒有流通。

翻開各國貨幣史，發生過惡性通貨膨脹的國家琳琅滿目，遍佈各大洲，包括以色列、菲律賓、奧地利、俄羅斯、喬治亞、波蘭、烏克蘭等。中南美洲不少國家在1980年代出現惡性通膨，包括阿根廷、玻利維亞、巴西、巴拉圭、尼加拉瓜、秘魯等。中國曾經遭逢惡性通膨，臺灣也曾受此折磨。通膨似傳染病污染多國，歷史一再重演。

為何容許這種不值錢的高面額鈔票問世？究其背景，多在當時失衡的政治、經濟、社會的環境下，惡性通膨壓力擠出突變的鈔票面額。每當政治局勢動盪不安，兵馬倥傯迫需經費，國庫阮囊羞澀，欠糧欠柴，需錢恐急，求過於供，物價必然攀升。更致命是政府做錯決定，低估市場不安情緒所點燃的囤積風暴，病急投錯醫方。本來鈔票憑其面額，便可順利地穿梭市場以換得大小物資，政府以為抬高鈔票面額，便可取得物品，結果只是徒然引發通膨預期心理，這場印鈔與物價的追逐戰，惡性循環，以加速度落入全國皆敗的漩渦。

以德國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無力支付凡爾賽條約的鉅額賠款要求，魯爾工業區被占領，企業礦工一律停產停工，企業及工人損失由德國政府負責。民窮財盡，生靈塗炭。於是乎，1923年惡性通膨烈焰燃燒之際，正是希特勒趁機竄起，向德人宣告他的存在之刻，形成納粹政府興起的溫床，可見大眾折磨已深，痛心入骨，民心思變。

辛巴威的絕境與其總統穆加比（R. G.Mugabe）脫離不了關係。1980年穆加比推動辛巴威獨立，當選總理，然而英雄角色在掌權之後逐步露出貪腐本色，治國無方。1988年修憲成為更大權利的總統，在爭議選舉中，以強力手段逼退對手，5度當選總統，一直掌權至93高齡，仍試圖由其太太接手，不願退出，直至2018年發生政變下台。近40年執政期間，政府掌控資源，生產停滯，失業攀升。通貨膨脹率200,000%創下金氏紀錄，食貴於玉，民不聊生。

土耳其曾因政府失能寫下又一悲劇，2001年2月聯合政府之各政黨理念重大分歧，投資信心頓失，金融體系崩潰，經濟失衡，貨幣貶值，外貿赤字，國外資金紛紛撤離，股市在一個月內暴跌五成。通膨肆虐下，2001年底發行了2000萬里拉面額紙幣。1美元可兌換到165萬里拉。

中國也曾發生惡性通膨，與戰爭因素相繫。1937年日本侵華後物價便失控，戰後依然繼續攀升，1948年貨幣最高面額達1億8千萬元。當年發行金圓券取代法幣，其面額快速增至1千萬。當時欠缺正確的發鈔觀念，貨幣按理應只由中央政府發行，但各省自行發行貨幣，各銀行自行印製銀行券，更是讓物價失控。

貨幣的形式不只鈔票一種，只要是大眾普遍接受之交易工具即為貨幣。位於太平洋的雅津島曾以石頭作為交易工具，從201公里外的帛琉島運來大小不一的石頭，其耐久與稀少性，受居民珍惜。1874年某愛爾蘭人David O’Keefe看到商機，聘用島民從帛琉運送大量石頭來此，引起運送潮，數以千計石頭運至此地，導致石頭以貶值收場，今日只在導遊舌燦蓮花時引起遊客一瞥留影。

悲慘的日子，在所有惡性通貨膨脹的國家上演，造成人間煉獄，食、衣、住、行，生活全部亂了調。當老嫗抱著一生積蓄，只能換得一個麵包，叫人何等心疼； 當揮汗勞工飢餓時吃一碗麵，發覺麵價在十分鐘內加倍，令人何等扼腕；當小孩兒把鈔票拿來黏貼破舊的牆壁，讓人何等無奈。焦急的眼神，徬徨的面孔，無助的等待，不知何時止住夢靨。這樣的世界，聽來錯愕，卻活生生刻在市井小民的日記，正式深深烙印在史實。

解決惡性通膨的方法，已證明不是一再調高貨幣面值，最常用的方式，是把失信的貨幣拋棄，另換發行具信用之貨幣。土耳其2005年引進新幣，1新里拉可兌換100萬舊里拉。南拉夫1993年底發行新幣，1新第納爾取代1200萬舊第納爾。匈牙利1946年將舊貨幣帕戈廢棄，改成新貨幣福林。阿根廷數度發行新幣以兌換舊幣，至1992年所發行的1元新披索相當於1983年之前的1千億舊披索。巴西從1986至1994年間貨幣三次變換，舊幣價值不到美元的一萬億分之一元。這些重重的幣制改革，無論程序如何繁複，往往是結束惡性通貨膨脹的最強利器。

臺灣也未倖免，二次大戰後，日本在臺灣發行的臺灣銀行券改成台幣，物資缺乏下，1946年惡性通貨膨脹，曾有100萬面額台幣面世。政府在1949年進行一項成功的幣制改革，1元新台幣兌換4萬元台幣，將舊台幣收回，新台幣站上檯面，終穩住了局面。接下來至今近70年，除了兩次石油危機之輸入型通貨膨脹外，未曾有物價上漲率超過5%情事，對通膨已是談虎色變，避之唯恐不及。

辛巴威目前拋棄了羞愧的100兆鈔票，新鈔上很保守地印著小小金額2元、5元，試圖挽回民眾信心青睞。三顆平衡石仍然在鈔票坐鎮，屹立不搖地宣示其長期的價值。原野上野獸每年忙碌地遷徙，艷陽日日灑佈金光，大自然淡定地行走。人間或喜或悲，皆是人為的造化。未來物價能否維持住穩定的情勢，大自然不想置喙，交給人類自行決定。

世人認識這些高面額貨幣，一邊話古一邊打趣，描繪傳奇逸事之餘，不妨思慮揣想，這些記錄了各國苦難路徑的高額鈔票，曾如何承載了當時民眾的眼淚、恐懼與焦慮，煉獄的生活幾乎將國家帶向絕望。翻閱全球貨幣史料，重覆的慘劇在不同國家上演，在不同年代颳掃，目前尚有若干國家正與困境博鬥，未來亦不排除或有國家再陷漩渦。為杜絕惡性通貨膨脹，務必記取各國經驗，研析因應策略，乃政府貨幣政策必須準備的功課。瞧瞧這些不值錢的錢，莫看它無力扛起一國經濟，汗顏地縮在一隅，消失於住家人間，它真確地提供了相當值錢的治國教訓，以血淚滴聚的史跡，何等珍貴。

楊雅惠小檔案

學歷：
臺大商學系1978年畢業
臺大經濟學碩士、博士
美國哈佛大學經濟系訪問學人

現任：
考試院考試委員
臺大財務金融系兼任教授

曾任：
金融監督管理委員會委員
中央銀行理事
中華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兼臺灣經濟所所長

興趣涉獵：
合唱團指揮
金韻獎作詞作曲獎
楊雅惠鋼琴獨奏暨獨唱音樂會
文學

圖說：
圖１：辛巴威100兆元
圖２：土耳其2000萬里拉
圖３：南斯拉夫5億第那爾
圖４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