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a true writer, each book should be a new beginning where he tries again for something that is beyond attainment.

—Ernest Hemingway

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創傷與二次世界大戰後冷戰對峙的架構，讓我們的歷史教科書與歷史教學，習慣從對立的角度詮釋人類歷史。「文明衝突」與「文化相對主義」成為解釋許多複雜歷史事件的「便利貼」，只要先做標籤化的動作，很多紛擾難解的問題，彷彿就可以在大帽子覆蓋下，自動被歸類。歷史解釋變成對意識形態與刻板印象的反覆定義，而非梳理剖析。

習慣「非黑即白」、「非褒即貶」的思考傳統，常常讓我們在討論歷史問題時，缺乏多元觀視的深厚層次感。面對錯綜複雜的歷史現象，往往只想知道最簡單的答案：「他是好人還是壞人？」「這件事到底是對還是錯？」；不然就是以流行（但往往是誤解）的「東方主義」論調，在為伊斯蘭弱勢文化抱不平時，喜歡直接用「西方霸權文化」這個便利貼來解釋東西方相遇的許多問題，認為西方世界對東方向來就是採取帝國主義霸權的姿態。

在結構單純、或是威權統治社會，這樣的歷史觀也許還行得通。但是，在臺灣努力邁向民主多元的同時，還要面對全球化變遷速度越來越快的世界發展趨勢。在複雜的瞬息萬變裡，我們還能繼續沿用這些制式僵化的觀點來詮釋歷史、並進行歷史教育嗎？

以「阿富汗」與「伊朗」這兩個伊斯蘭國家近現代政治與社會文化急遽轉變的歷程為例，可以看出，「文明衝突」與「文化相對主義」式的歷史論述，既無助於我們好好瞭解世界史，更無益於臺灣以海洋開闊的心胸走向世界，從多元的層次深入瞭解世界各國歷史文化與政治社會是在哪些因素互動影響下，產生了影響至今的重大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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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不少人習慣性將伊斯蘭基本教義派塔利班政權統治下的阿富汗日常生活文化視為伊斯蘭世界常態時，其實忽略了，阿富汗在第三次英阿戰爭（1919年）獲勝後，1921年從英國殖民控制下獨立出來。緊接著，國王阿曼諾拉汗（King Amanullah Khan）便與王后索拉雅（Soraya Tarzi）積極推動阿富汗現代化（圖1）。

阿曼諾拉汗不僅將阿富汗轉化為君主立憲的王國，而且公開抨擊女人蒙面紗的習慣，他說：「伊斯蘭並不要求女人把他們的身體遮起來，還用特定的面紗將臉罩著。」（Islam did not require women to cover their bodies or wear any special kind of veil.）。索拉雅王后一邊在首都喀布爾（Kabul）開辦第一所女子學校、鼓勵女子受教育外，一邊創辦婦女雜誌（Ershad-I-Niswan, “Guidance for Women”），藉由提倡女性意識來提高女性的社會地位（圖2, 圖3）。

20世紀六0年代，阿富汗的時尚行業曾有過一段繁榮的興盛期，喀布爾的街頭很容易看到穿著西方時尚的阿富汗女性。直到八0年代，喀布爾還常被稱為「中亞的巴黎」。

然而，隨著塔利班（Taliban）在1994年興起，並且快速地在1996 年取的阿富汗的政權，強調伊斯蘭基本教義的極權統治，很快地將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阿富汗逐漸打造起來的開放榮景摧毀掉。以至於今天女性該不該戴頭巾或面紗，常常成為喜歡談論「文化衝突」者喜歡舉的例子。但是大家其實忘了，伊斯蘭世界開始強制所有女性戴頭巾，是近期的事情（圖 4）。

同樣的，在伊朗也有相同的歷史遭遇。在伊朗裔著名繪本畫家與動畫導演Marjane Satrapi所著的《茉莉人生：我在伊朗的孩提時光》（Persepolis: My Childhood in Iran）這個繪本小說裡，作者講述了伊朗在1979年「伊斯蘭革命」（Islamic Revolution）後，政治上由開放轉為保守，女性在公共場合都必須戴上頭巾的遽變（圖5, 圖6）。

與戴頭巾問題可類比的伊斯蘭女權問題，也常是所謂「伊斯蘭例外主義」（Islamic Exceptionalism）喜歡拿來作為保守激進主義的藉口。

當世人一般認為伊斯蘭世界沒有女權的時候，2017年4月23日，印尼在西爪哇島舉辦了世界最大型的女教士會議（National Congress of Female Muslim Clerics, “Ulema”）。[1]這個國際會議有來自阿富汗、巴基斯坦、馬來西亞、沙烏地阿拉伯、肯亞與奈及利亞的代表與會。

印尼全國人口超過2.55億，有九成是穆斯林，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伊斯蘭國家。在印尼，精通伊斯蘭律法與神學的教士所組成的「教士會議」（the Indonesian Ulema Council）是伊斯蘭信仰團體裡最高的權威機構，他們定期頒布的「宗教令」（Fatwa）雖然不具備法律約束力，但卻對穆斯林從政者在法律制定上有極大影響。過去，印尼的「宗教令」都由男教士決定。雖然女教士在印尼存在已有數百年的歷史，但這次透過召開國際會議，由女教士頒布「禁止童婚（女性結婚年齡不可低於18歲）」、「禁止婚內強姦」、「禁止環境破壞」三項「宗教令」，卻是史上第一次。這樣劃時代的行動，不僅正式肯認了伊斯蘭女教士存在的重要意義；對這些女教士而言，她們也希望藉由積極的行動，在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猖獗的時刻，好好教育下一代對伊斯蘭「寬容」與「和平」的教義有正確的認識，藉此反制伊斯蘭極端主義的暴力行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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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我們的歷史教育在威權政治影響下，習慣用「貼標籤」的方式進行歷史架構的建立與詮釋。然而，在這些標籤底下，其實是沒有生命質感的人與事。「歷史」變成一套被制式規範的知識，不但無法讓人從中看到世界各地複雜的互動因素，更無法啟迪人去思考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的關係。然而，誠如德國著名的歷史學家Wolfgang Mommsen（1930-2004）所說：

歷史思考（Geschichtliches Denken）可以幫助我們「解除迷思」（entzaubern），把大家習以為常認為那一些絕不可被打破的傳統制約與複雜社會成規之假象梳理出來。並以此幫助大家清楚看到，社會上確實存在其他不同的選擇可供大家另做思考與決定。就像瑞士歷史學者Jacob Burckhardt（筆者註：應是Carl Jacob Burckhardt, 1891-1974）對這類情況曾說過的話，歷史學是「在一大堆傳統因循守舊的制約裡，幫助我們重獲自由的地方」。[3]

如何讓我們對世界史的認識可以透過「解除迷思」來啟迪活潑的思考，幫助我們對深化民主自由價值，攸關著此刻的臺灣如何透過優質的世界史教育重新打造開闊的海洋胸襟，與世界緊密連結在一起。

《像海洋一樣思考：島嶼，不是世界的中心，是航向遠方的起點》收錄了筆者三年多來寫的文章，這些文章是為了走在民主轉型路上的臺灣如何面向21世紀的急劇變動而寫，也是為臺灣的民主深化、多元寬容、創意轉向而寫。期待這本書的問世，能有助於臺灣以活潑明朗的心態好好認識複雜多層次的世界歷史文化，進而能以開闊而前瞻的胸懷，奮發思考自己的前路。

註解：

[1]Nurul Fitri Ramadhani, “Indonesia’s first female Muslim clerics congress aims to strengthen women's roles,” The Jakarta Post (April 26, 2017), http://www.thejakartapost.com/news/2017/04/26/indonesias-first-female-muslim-clerics-congress-aims-to-strengthen-womens-roles.html (accessed June 4, 2017); “Female Islamic clerics in Indonesia issue rare child marriage fatwa,” BBC (April 28, 2017), http://www.bbc.com/news/world-asia-39741891 (accessed June 4, 2017); Bethan McKernan, “Female Islamic clerics declare rare fatwa against child marriage,” The Independent (April 28, 2017), http://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female-islamic-clerics-child-marriage-fatwa-muslim-indonesia-java-a7707201.html (accessed June 4, 2017).
[2] Nurul Fitri Ramadhani and Ati Nurbaiti, “Role of women seen as vital to resisting Islamic extremism,” The Jakarta Post (April 26, 2017), http://www.thejakartapost.com/news/2017/04/26/role-of-women-seen-as-vital-to-resisting-islamic-extremism-in-indonesia.html (accessed June 4, 2017).
[3]Wolfgang J. Mommsen, “Geschichte wird wieder wichtig,” Die Zeit (1973/04/27): “Geschichtliches Denken vermag auch dazu beizutragen, angebliche Sachzwänge, die komplexen gesellschaftlichen Ordnungen den Anschein prinzipieller Unveränderlichkeit verleihen, zu entzaubern, und die Denkbarkeit von gesellschaftlichen Alternativen prinzipiell möglich zu machen. Dies kommt dem nahe, was Jacob Burckhardt meinte, wenn er davon sprach, daß die Geschichte, ‘der Ort der Freiheit inmitten des enormen Stroms der Gebundenheiten’ sei.”  URL: http://www.zeit.de/1973/18/geschichte-wird-wieder-wichtig/komplettansicht (accessed 2017/08/28).

延伸閱讀：

※花亦芬著，《像海一樣思考：島嶼，不是世界的中心，是航向遠方的起點》。台北市：先覺出版社。2017年11月上旬全國各大書店正式上市。

花亦芬小檔案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學士，德國科隆大學藝術史碩士、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歐洲中古晚期至近現代宗教史、社會文化史與藝術史跨領域研究，以及現代德國史、史學思想史。曾獲國科會傑出學者養成計畫獎助以及國立臺灣大學全校教學優良獎，曾任《臺大歷史學報》主編。 
譯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一本嘗試之作》（2007初版, 2013 修訂二版）。
專書著作：《藝術與宗教──義大利十四至十七世紀黃金時期繪畫特展圖錄》（2006）、《林布蘭特與聖經──荷蘭黃金時代藝術與宗教的對話》（2008）、《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2016）、《像海洋一樣思考：島嶼，不是世界的中心，是航向遠方的起點》（2017），以及論文二十餘篇。

圖說：
圖1：1919至1929年阿富汗國王Amanullah Khan與王后Soraya Tarzi。
圖2：1927年拍攝的阿富汗女性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Women_of_Afghanistan_in_1927.jpg#/media/File:Women_of_Afghanistan_in_1927.jpg
圖3：一九五〇年代在喀布爾大學上生物課的女性。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1950s_Afghanistan_-_Biology_class,_Kabul_University.jpg#/media/File:1950s_Afghanistan_-_Biology_class,_Kabul_University.jpg
圖4：Female school students in Samangan Province（2006）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Young_female_students_at_Samangan.jpg#/media/File:Young_female_students_at_Samangan.jpg
圖5：《茉莉人生：我在伊朗的孩提時光》第一章的開頭。
Marjane Satrapi, Persepolis: My Childhood in Iran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2003), p. 3.
圖6：《茉莉人生：我在伊朗的孩提時光》第一章。
Marjane Satrapi, Persepolis: My Childhood in Iran, p. 5.
圖７小檔案用圖

《像海洋一樣思考：島嶼，不是世界的中心，是航向遠方的起點》目錄

緒論：寫給臺灣：勇敢航向世界 
PART 1  過去不只是過去而已…

1.1945年臺北飛航事故對印度當前民主發展的影響：
泰戈爾與甘地論戰の番外篇？ 
2.揮別性別文化意識形態的21世紀史學新思維：
瑞典國立歷史博物館怎麼做？ 
3. 瑞士的「中立」是世界史的「特例」嗎？ 
4. 理解過去最好的方法，是現在去做對的事：寫給228 七十週年紀念

PART 2  臺灣如何邁向世界？
5.歷史反省的向度：
冰島國立博物館如何談「冰島與世界」？ 
6.不要將「世界史」扭曲簡化為「外國史」：望向普世價值的「柔性課綱」
7.從米開朗基羅的發薪表，看文藝復興「姓名學」 
8.課綱修訂  未竟之路（一）: 去除教科書作為「國民標準知識」載體的想像
9.課綱修訂  未竟之路（二）: 想瞭解「臺灣與世界的互動」，先拿掉天朝主義眼鏡

PART 3 運動激情與長遠的平安路
10.介於1949與1989年之間的西德六八學運
11.從318「島國關賤字」談打造小國思維
12.納粹狂飆年代裡的激越風發與無言抗爭
13.宗教改革500週年：如何回顧那一場襲捲全歐的宗教運動？
14.錯譯的「十字軍東征」，被標籤化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