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畢業後,有機會重回臺大校園,我總會流連文學院門口。或站著看看課室的窗口,或坐在石階凝視對面的傅鐘。我回想許多老師的容顏,回想他們教學的風範;我記得許多同學的習性,記得大家一起歡笑的歲月。當然,讓我細細尋思的,還包括臺大究竟給年少的我,帶來怎樣的啟迪,以及如何影響我的一生。答案在多風多雨的歲月水落 石出:沒有臺大,就沒有如今在文學與經典路上的我。
我來自馬來西亞檳城的貧窮家庭,父母是靠天吃飯的小販,而清寒子弟少有出國深造的機遇。可我15歲開始就喜歡文學,立志報考中文系。當本地大學升讀無門,臺灣是我唯一的希望。雙親經濟拮据,勸我打消念頭,我卻賭氣的說:「給我一張機票,剩下的我半工讀。」文學教會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執拗任性,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且自以為是。結果,臺大四年,是靠父親省吃儉用,每月定時寄來馬幣二百元繳交學雜費和過生活的。因此,一踏入臺大校門我就清楚知道:我不能白白浪費這四年。我唯一的“奢侈”,是用獎學金或創作獎金購書。
“海綿汲水似的學習”,是我畢業後借以形容大學生活的標準用語,另外四個字是:“黃金歲月”。臺大中文系名師如雲,他們治學嚴謹,多有創見,有的溫和親切,有的自視甚高。在嚴肅與清冷的學術殿堂,他們以識見和個性,編織瑰麗的風采。當我重回臺大,我耳邊響起的,是這麼一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北宋張載著名的“橫渠四句”。
年少的我鍾愛文學創作,當年系主任葉慶炳老師正好倡導現代文學,開設現代詩、散文、小說選及習作和文學批評課,於我正是如魚得水。舊學部分,中文系經、史、子、集四部都教,我自然較偏重集部,涵泳詩詞歌賦。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上詩選課教唐代王維的名作<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老師右手臨空,緩緩落下,五分鐘後碰觸桌面,問:「同學,聽到落花的聲音嗎?」我若有了悟,似乎碰觸文學最敏銳的心靈。
至於經、子二部,雖也上過必修的論孟導讀、選修的莊子和周易,但都只是蜻蜓點水。記得大二在文學院樓下角落的課室上論孟導讀,年老但風度翩翩的何佑森老師轉身在黑板書寫,我和幾位男同學跳窗而出,或浸泡總圖,或流連醉月湖,再不然就溜去看場電影。廿多年後,報應不爽,輪到我在馬來西亞為社會人士導讀儒、道經典。
畢業返馬,我在華文獨立中學執教13年,從華文教師到升任署理校長;37歲轉行創辦經營書行和出版社近廿年,從撰稿、寫書、出書到奔波勞碌賣書。在吉隆坡工作近卅年後,56歲的我決定回歸故鄉檳城,開設「傅承得經典學堂」,專職教授中華文化原典。年輕與壯年的我,走的是一條文學之路;如今的我,是儒、道經典之路。這兩條路的起點,是臺大中文系。差別只在:文學之路收獲雖豐,卻也坎坷滿途;經典之路轉陰為晴,彩霞滿天。
每每遭遇困難時,我總會想起臺大,那是我人格與思想定型的歲月,是我人生理想的指南。我不曾忘記:我是臺大中文人。但願往後的日子,我仍能無愧此一身分。我常有機會到處演講,其中一個課題是「中文人」,談為何與如何讀中文系?以及就算沒機會讀中文系,為何要親近文學?
近兩年我在檳城韓江學院中文系兼課,我告訴學生:「我讀臺大時,上課前學生要幫老師準備一杯熱茶」;於是,從此我有了茶喝。上、下課要起立、行禮,說「老師好」或「謝謝老師」;於是,學生懂得了課室基本禮儀。黑板快要寫滿,要幫老師拭擦;於是,他們自行輪值。我之所以提醒這些,因為“禮”是人際行為的具體規範,是發自真誠內心的自我要求。中文人如果拋棄中華文化重視的、以真誠為起點,以和諧為目的的“禮”,一個國家或民族就失去了半壁江山,中文系的辦學也失去了意義。
然而,更重要的是:讀文史哲科系的人,和讀其他科系的人是“長得不一樣”的。外表可以一樣,但內心絕不一樣。中文人要問的,不是將來我能從事什麼工作?能賺多少錢?這是次要的問題。要問的,是將來我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或者:我的一生應該如何活著?以及我能為國家社會做些什麼?
中文人肩負“為往聖繼絕學”的使命。中文人懂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懂得「士當以器識為先,一號為文人,無足觀矣。」也懂得「君子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易言之,文學並非風花雪月或傷春悲秋,這樣的格局太小、器識太淺;文學其實也包括對社會人群,有一份承擔和付出。
這並非說中文人應該去參政、示威或揭竿起義。一篇好作品之所以流傳千古,並非徒具形式技巧,還包括它的內容能夠普遍且廣泛的觸動人心,從而跨越時空,產生共鳴。這也應算是廣義的、對社會人群的承擔和付出。而中文人之所以異於常人,正因為我們浸淫於一流的文學作品,從而在現實生活與名利生計之外,擁有別人所沒有的、廣闊無垠的精神天地。這片天地,平時可以自在涵泳,淡泊明志;遭遇挫折時則可以遣興抒懷、銷愁解壓,休息後重新出發。中文人因文學而體悟的這份自許、自重,以及擁有面對現實風雨的抗壓能力,不正是讀其他科系者所或缺的嗎?
中文系影響我的,除了自許與自重,還有自用。蘇軾<賈誼論>在“自用其才”一事上,給了我莫大的啟發。賈誼有才學、有抱負,卻因不得漢文帝重用而憂鬱以终,得年33歲。東坡認為「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所以,賈誼是「不善處窮者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有才不難,用才實難,這樣的提醒真如醍醐灌頂,根植我心。馬來西亞當政者對華族不公不義,史不絕書;華族倘怨天尤人亦無濟於事。唯有自用,才是真正的自強。
在我心中,臺大有三大象徵。一是傅鐘。傅斯年校長曾說過:「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時,剩下三小時是用來沉思的。」當年的我並不太了解這句話的意義,畢竟年輕的思考不容易沉著深入。至於風風火火的壯年與中年,歲月因柴米油鹽而煙塵滾滾,內心也很難積澱智慧。但是,自四十多歲開始邀請傅佩榮教授來馬導讀中華文化儒、道原典,加上自己的潛心學習,自此我一天用許多時間思考。孔子強調學與思並重,大量的閱讀與深入的體驗生活,都屬於學習的範疇,然後,我們思考時才有充分的材料,想得深入也想得開闊。能把所學透過思考淬煉,進而訴諸實踐,才有可能稱為修養和智慧。
二是醉月湖。我心中理想的大學環境是坐山望海,臺大給了我醉月湖。那年頭我們同學曾多次聚首湖邊,歡暢與共;我也曾孤獨時呆望春天回暖的楊柳依依,或冬季湖面的冷風蕭索。四年臺大,使文學成了我心中的一面湖,或以鑑照現實,或以短暫休息。畢業以後,不論生活多麼困頓忙碌,遭遇多麼沉重哀傷,我都記得自己曾經擁有一座無形的湖。而年去年來,它已逐漸靜謐澄清,仿佛也已有一段時日漣漪不起。
三是椰林大道,我最愛它筆直的個性、坦盪的胸懷與開闊的氣象。如果問我:提起臺大,最先進入我腦海的是什麼?我的答案是:“自由”二字。臺大標榜自由學風,這是我緊記在心的。“自由”意謂著獨立思考,也代表著包容不同;意謂著敢於獨排眾議,但也不乏諒解;既不害怕威武,並且大氣磅礡;可以推翻前人立論,但也不忘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那是一種在姿態上敢於扞格不入,卻又在胸襟上能夠包羅萬象的氣度。文人的毛病多在相輕,那是因為他們心里沒有椰林大道。
傅斯年校長說:「我們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同樣的,年輕的我無法了解這句話的真諦。近年我修習易經,尤其是乾、坤二卦,似有領悟。乾為天,坤為地,宇宙精神即天地精神,既在空間上無窮無盡,也在時間上無始無終。天地創生且養育萬物,並使之生生不息。乾卦精神是自我要求的自強不息,坤乾精神是愛人利人的厚德載物。乾卦<文言傳>的結論是:「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大學者,大人之學。所學正是這樣的自由開放、博大能容與參贊萬物的天地精神;所應該抵達的,正是立足傳統、創建未來、“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的境界。(2017.10.10.寫於檳城)
傅承得小檔案
現為專業經典導師。1959年生於馬來西亞檳城。1984年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學士,2016年馬來亞大學中文系碩士。曾任教華文獨立中學13年,離職前擔任署理校長。曾參與創立大將書行及大將出版社並擔任社長。著、譯、編作品逾五十種,包括詩、散文及論述等。有「馬華詩壇的瑰寶」、「馬來西亞文化新點子的"黑手"」之喻;獲馬來西亞十大最受歡迎作家、第五屆馬來西亞優秀青年作家獎、國家書籍獎最佳編輯獎、國家最佳華文讀物獎及第十一屆馬華文學獎等。2004年起推動中華文化原典閲讀;2009年起巡迴全國導讀儒家和道家經典課程如《論語》、《孟子》、《老子》、《莊子》、《易經》、《大學》及《中庸》等;2016年在故鄉檳城創立「傅承得經典學堂」。
圖說:
圖1:大一時攝於校門口。
圖2:大一時在醉月湖邊辦燒烤會。
圖3:大二時在葉格非家為洪淑苓慶生。
圖4:大三攝於椰林大道。
圖5:中文系畢業全體照。
圖6:與母親合影的畢業照。
圖7小檔案用圖:大三時攝於醉月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