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我小的時候臺南市街坊間有不少規模不一的私宅或武館,掛牌傳授五花八門的傳統兵器或各式拳腿武術,有的門庭若市,旗鼓喧揚,也有的低調神秘,門可羅雀,一副只傳有緣人的樣子。這些私宅或武館在主要習武處大多會掛著一個大大的「忍」字,通常從大門口探頭探腦一下就會看到。當年我心裡一直覺得很奇怪,這些習武的人是有什麼不好忍的嗎?難道學會拳腳功夫或兵器以後,就會忍不住一直想要扁人,不一直提醒自己要忍耐不行嗎?還是館主在警告你這個探頭探腦不知好歹的傢伙,到了他的地盤沒有被他揍得個鼻青眼腫是因為他有風度,忍下來了,所以你最好安分點,不要得寸進尺惹他不開心。不管怎樣,這大大的忍字總是讓人心裡毛毛的,心想萬一他真的生氣發飆了,一定要趕快跑到那個忍字前面,提醒他一定要忍,不可以揍我。其實今天的國家棟樑當年還在發芽成長的那個年代,中小學老師打學生是家常便飯、理所當然的,說是不打不成器(不打的話將來棟樑會缺貨)。小朋友被當沙包打當然不爽,但是很奇怪,就是沒有人想到要在教室裡貼個忍字,提醒老師不要隨意發飆。不過話說回來,老師揍學生哪需要忍,真正要忍的還是小朋友,小不忍則亂大謀,頂嘴還手都是找死的行為,試一次就知道歹路不可走。甚至如果你忍不住回家告狀,爸媽反而覺得這小子竟然到學校丟我們家的臉,結果在學校只是老師單打,回家變爸媽雙打,被揍得更慘。從此以後知道一定要忍,被打成猴子屁股回家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為防事蹟敗露,小一還沒結束就突然開竅,堅持說:「我會自己洗澡了,媽媽您很辛苦,要早點休息哦。」

那個年頭沒有家庭聯絡簿,更沒有手機網路這些玩意,外界無從得知脆弱的小小的心靈是如何快快地被磨練成鋼鐵般的意志,因為不管在學校或在武館,忍都是被傳頌的美德,老師們不斷灌輸勾踐臥薪嘗膽、蘇武北海牧羊、韓信胯下之辱等不同型態的忍的故事,小朋友們耳熟能詳逐漸被洗腦,也就不會想要造反。

總之,似乎大家都認同忍是一種美德,不能忍的人容易急躁衝動而闖禍,一定是經常處於後悔莫及的驚恐懊惱中,對不對?棒球投手跟打擊者對決的時候,勝負除了球技差異的影響以外,經常也是取決於忍耐力(定力)。一個投手可能自豪於自己的快速直球可以達到時速150公里以上,但是如果明知對手是專打快速球的好手,你技癢忍不住還是要冒著被痛打的可能而跟他硬拼,不能按照教練的指示投出勝算較大的變速球,下場可能就是後悔與懊惱。一個強打者也可能必須遵守教練觸擊短打的暗號指示而放棄揮大棒的機會,即使他認為他可以把對手的球擊出全壘打牆外他也最好忍住這樣的衝動。1971年世界少棒大賽冠軍戰我們跟美北隊對決,雙方均派出王牌投手,分別是許金木跟麥克林登(Lloyd McClendon),而兩個也都是隊中的強打者(第4棒)。賽前教練指示投手許金木跟捕手凃忠男,只要麥克林登上場就保送他,因為根據前兩場的紀錄,他打擊率百分之百,4支全壘打,其它打席都是投手故意4壞球保送(他最後紀錄是3場比賽除了10次故意4壞保送外,有效打席5次,或應該說,總共揮棒5次,5支全壘打,打擊率100%,此記錄至今無人能破)。我雖然不是許金木肚子裡的蛔蟲,但是當他聽到教練這個指示時我看他眼神發射的無線電是這樣講的:「我阿木闖蕩江湖這麽久了,從來只有被故意保送,還不曾要故意保送別人的,難道這個小子真會比我強嗎?」

我們先攻,第一局三上三下,下半局防守時剛開始有點混亂,一出局一二壘有人,接著麥克林登上來了。教練在場邊又喊了一次保送他,凃忠男站起來作出標準的故意4壞保送的姿勢,但是許金木叫他蹲下,回復正常姿勢。我心裡大為振奮:「老大有種,我們支持你。」

我防守游擊,看得清清楚楚,許金木的確依照教練指示投出一個壞球,但是那是一個外角偏離好球帶只有一兩個球距離的壞球,也就是說,對人高馬大的麥克林登而言,那是一個挑釁他能力的不太壞的壞球。他毫不猶豫的就把那個球也轟出全壘打牆外,頓時全場老美歡聲雷動,我們全隊及粉絲團鴉雀無聲。這3分後來就靠著大家不氣餒,慢慢的追趕,到第6局才追成平手,進入延長賽。許金木後來也都以標準的故意4壞保送的程序執行任務,到了第9局終於反敗為勝。如果那場球後來不幸輸了,許金木可能會懊惱一輩子。不只在球場上,這一類的事情在我們日常生活或工作中也經常遇到,而也經常犯錯,特別是逞口舌之快最常見。因此我們一輩子都得不斷提醒自己要忍,所有會有俗話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但是永遠不滿意的老闆說了:「你看你做事拖拖拉拉,講話吞吞吐吐,決策拖泥帶水,連走路也太空漫步。你能不能腳步快一點,做事積極一點,今日事今日畢?」

沒錯,不僅大人會提醒小朋友,老闆或上司也喜歡提醒你「今日事今日畢」,所以那也是你從小耳熟能詳的美德,無法反駁。然而,他們更喜歡你連明日甚至後日事也今日畢。兩個美德湊在一起會產生矛盾嗎?專家說:「不會啊,你可以腳步快一點,做事積極一點,今日事今日畢,同時忍受工時長、薪資低、老闆嘮叨。」

是這樣嗎?這種亞洲式的雙美德,既負責積極又耐操能忍,著眼於降低成本以取得競爭優勢,是成功的必要途徑嗎?

日本四國的松山市有一個很有名的古老的溫泉,叫「道後溫泉」,號稱是日本3古湯之一,據稱有3千年的歷史。我在2015年4月曾經造訪過道後溫泉本館,該館據傳為宮崎駿動畫電影《神隱少女》(千と千尋の神隠し)裡名為「油屋」的澡堂的靈感來源之一。最近得知,當地政府認為該館乃重要歷史建築,但建築老舊恐難耐強震,於是決定將在2017年秋天起關閉該館進行耐震補強工程,但封館之後的評估、規劃及施工期程可能會長達7年,也就是7年之後才會再重新對外開放。類似這樣一個案子花7年的時間規劃執行在臺灣恐怕會引起相當大的質疑,但是在日本似乎大家習以為常,對於達到正面的目的總是耐心以對,不會急躁,可以忍受7年。而且,他們認為如果規劃是明年要做的,就是明年做,是明天要做的,就是明天做,如果提前而亂了計畫,可能反而毀了全局,得不償失。如果能忍,完工以後的計畫品質達到預期的可能性比較高,大家都會滿意。我的一個日本朋友曾經跟我說,日本人常講:「商いは牛の涎」,意思是說做生意要像牛的口水一樣細水長流,不能心急。他們願意花很長的時間建立關係與互信,再逐步進行生意往來,一旦建立生意往來關係,非不得已會盡量不離不棄(並期待對方也是如此)。當然全球化以後,快速變遷的社會與產業環境已經讓某些牛的口水經常斷流,關係也很難維持下去。特別是在高科技產業,反應不夠快速的企業往往難以存活,說倒就倒。

負責盡職的人「今日事今日畢」,通常是沒問題的,但是這只是生存的基本態度,較不易出錯而已。在詭譎多變的現代環境中,除了負責盡職的底線外,雙美德裡的「積極」與「能忍」還必須要聰明的運用,且不能永遠只堅持其中一個。積極的人「明日事今日畢」,能忍的人「明日事明日畢」,但積極的人也有些時候對有些事情或有些人要能忍,這樣才可望有傑出成就;反之亦然。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年兼任系主任,2004-2007年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2014-2016年擔任學術副校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年當選IEEE Fellow。2007-2014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STC)及資訊與通訊研究所(ICL),2013年獲經濟部國家產業創新獎最高榮譽「卓越創新研究機構獎」,同年獲教育部國家講座主持人榮譽,2014年2月歸建清華大學。2015年獲電機工程學會最高榮譽「電機工程獎章」。目前為清華特聘講座教授。

圖說

圖1:1971年世界少棒大賽冠軍戰我們跟美北隊對決,雙方均派出王牌投手,分別是許金木(右)跟麥克林登(Lloyd McClendon,左)(照片為當時媒體贈送)。

圖2:我在2015年4月曾經造訪過日本四國松山市有名的道後溫泉本館,體驗日本傳統溫泉澡堂樂趣。當地政府決定將在2017年秋天起關閉該館進行耐震補強工程,期程可能長達7年。

圖3:作者小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