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次所寫<陷阱,這麽多陷阱>一文中,我提到了羅馬史家塔西陀(Tacitus),並簡單介紹他的歷史作品。
最近有報導準總統蔡英文女士正在讀幾本當代有名的關於治理國家的著作,我心裏很高興,凡是願意勤於讀書的領袖,大概都會重視不斷地從書中去找尋靈感,印證自己的經驗,以開拓新局。
總統非常忙碌,能讀書的時間非常難得。光是當代談治國的書已是汗牛充棟,就是請最專精的學者來開最基本的書單恐怕也不是在忙碌4年之中所節餘的時間所能讀完,更不用說理解,思考,和消化了。
蔡準總統似乎集中於政治和經濟方面的當代著作。這是理所當然,一方面是因為蔡準總統是法律出身,所以很自然地會認為社會科學的著作最有相關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社會科學的著作的確多是針對當代社會、政治或經濟的問題做研究,因此顯得特別具體、直接而明瞭。
擔任一個國家領袖,時間非常有限,這些作品自然可以幫忙應付眼前的重要問題,提出中肯而有相當依據的處理方案。然而,我總覺得如果只是閱讀社會科學的著作,似乎還缺乏什麽。事實上,最近流行一份書單(2016年全國高中生人文經典閱讀會考;共10本),是一般高中學生應該閱讀的經典。我約略看了一下這10本書,除了摩爾(Thomas More)的《烏托邦》之外,都是20世紀的社會科學著作,包括韋伯和佛洛依德。但我覺得它缺乏歷史的深度,尤其是竟然沒有東方的作品,豈不有失偏頗?
當然,要列出一份領導人應該閱讀的書單是非常困難的。從馬基維利的《君王論》到盧梭的《民約論》,從洛克的《論政府第二書》到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從《貞觀政要》到《資治通鑑》,到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及《宋論》…隨便寫也會有幾十本,就算總統放下一切工作,專門研讀,恐怕4年也不見得可以讀完。
但無論如何,我覺得蔡準總統的書單還可以增加一兩本真正的歷史經典,能更富有時間的深度,並感受歷史變遷的不可捉摸。對古希臘羅馬歷史的探討,作品非常多,一般人會馬上想到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但其他林林總總,不可枚舉(還可以包括當皇帝當得十分無奈的奧里略[Markus Aurelius]所寫的《沉思錄》[Meditations])。就多年來教授西洋史學史的經驗,我提出最令我感動的一本羅馬史家的書,來補充總統的書目:塔西陀的《編年史》(Annals)。
塔西陀是今日所知早期羅馬帝國政治史最重要的記錄者。著有《歷史集》(Histories),《編年史》(Annals)等書。這兩本書從奧古斯都(Caesar Augustus)去世後寫起,歷提貝留斯(Tiberius)、克勞丟斯(Claudius)、卡里古拉(Caligula)、尼羅(Nero),以及尼羅死後三、四年間的紛爭為止。一般歷史學家認為這一段時間正是羅馬的「盛世」(Pax Romana)。然而,就在羅馬境内大致太平,人民還算安居樂業的日子,塔西陀卻認為當時政府和貴族道德敗壞,縱欲荒誕,墮落淪亡,完全不知亡國的日子就將來臨。在著作中描繪他所親歷的情景。
這裡不詳述這一段歷史,而且塔西陀的書,很多已逸失,因此介紹内容並非重要。我只想把他對大時代的慨嘆,和他從倫理、道德的眼光裏所看到的敗象,來簡單說明為什麽我會認為他的書(特別是《年代記》)特別吸引人,會發人深省。
首先,塔西陀對於人性或人的心理特別感興趣,他開宗明義說:「我希望能公正而不偏頗地描述『那些歷史人物』的内心動機」。正如後人說的,「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他以一個元老院議員的身分親眼看見羅馬政府權貴的腐敗和墮落,使他對權力如何影響一個擁有它的人,感到著迷和困惑。不是他希望能擁有更大的權力,而是他對人性的貪婪感到迷惘:
如今羅馬經歷了一場革命,變成只有一位君王在統治,這就有道理仔細注意並且寫下這一段日子的事跡,因為具有分辨善惡的眼光,或知道何為好、何為壞的人畢竟是少數,其他的人只能從別人的經歷去領取教訓。再說,雖然這樣的研究具有教育性,它畢竟不是愉快的記錄。
尼羅下令在梵蒂岡谷圍了一塊土地飼養馬匹,不讓人們公開看見。不久他果然弄得好多羅馬人在他旁邊,歌頌讚美他;這就像群衆必然會趨炎附勢一樣;只要有那個國君給他們機會暢快作樂,他們就趨之若狂。然而,尼羅的醜事張揚了出來,卻令人越發瞭解他不僅恬不知恥,反而變本加厲而已。…真的,拿錢財來驅使這些人自作孽,或不善用那財富來阻擋這些人自趨下流的那個人才真是應該遺臭萬年!誰拿了龐大的禮物去收買羅馬的貴族,讓他們在舞臺上獻醜,那麽這一個付錢下令的人真應該加以唾棄。
以上兩段都是尼羅皇帝的時代。我們今天對於暴政的瞭解,多認為是集權、控制、和脅迫,但是在塔西陀的眼光中,那位「發了錢讓大家去取樂」的君王才更是令人髮指。他們總是利用人們貪圖小利的人性,來加以操縱,讓他們陷於不義,無法自拔。
下面讓我再抄錄一些其他的名言:
人類最早的時候,心思純潔,毫無邪念,不需羞恥之心,也因此沒有犯罪,也不受任何的拘束;人們追求的無非是道德,因此他們也不用懼怕任何東西。但是到了他們開始放棄平等,讓野心和暴力奴役人類的自制及謙虛,專制就開始興起,而且變成了許多國家的常態。有些國家從一開始就制定法律,有的國家則是在對統治君王失望之後,才走上制定法律的路途。羅穆盧斯(Romulus)按照自己的好惡統治羅馬,後來努瑪(Numa)用宗教和依天命而立的法規把人民聯合起來…涂留斯(Tullius)是我們的刑卿,所立的法就是國王也得遵守。…
十二版法條可以說是制定真正平等法律的最後一個例子,因為其後所看到的法規往往衹是在恫嚇可能犯法的壞人,而且依靠嚴法峻刑來處理社會上不平等的爭執,…到了後來,政府或刑卿往往立下各樣自我矛盾的法條。…政府最腐敗的時候,法律也最繁瑣。
有才能的人被整肅了,權威也因此確立。
對絕對權力的奢望遠超過一切其他的欲念。
一個令人震驚的罪往往是一小撮人的籌謀,卻因一些其他的人的贊同,以及大多數人的沉默,遂得以造成。
恐懼本身不習慣於講真話。如果你要完全的真誠,那麽你就必須給[人]完全的自由。
由於本文不是要記述塔西陀的生平及著述,因此我就寫到這裡。希望讀者會願意找他的書來讀。對於東方人或中國人來說,他的史觀非常接近一般所謂的「道德史觀」,因此讀他的書應該能特別感受到共鳴。他的道德感不是廉價的「褒貶」,而是要通過美好的文字和仔細的敘述來襯托出圖謀算計和不能抑制的自私欲念如何在政治生活中活生生地表露出來。
無怪乎起草美國獨立宣言的傑佛遜這樣說:「塔西陀的書是歷史與道德感的結合,世上沒有其他的書可以相比」。(2016年4月8日於美國紐約佳柏谷家中)
李弘祺小檔案
歷史系畢業(1968),當完兵後就到耶魯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並於1974年開始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1991年,轉到美國紐約市立大學任教,於該校榮退。2007年回到臺灣,在交通大學負責通識教育的工作,並出任該校的人文社會學院院長,同時也創立該校的人文社會研究中心。2011年起應聘到清華大學擔任講座教授。
李教授長年研究傳統中國教育史,著有《宋代官學教育與科舉》及《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兩書都同時有中、英文版),以及其他中英文著作,內容涵蓋中西文明之交流與比較,史學之本質與目的等課題,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李教授曾多次回國在本校擔任客座教授及講座教授等職,也是東亞文明中心的首任主任。在香港及紐約時熱心參加校友會的活動,1992年後曾任大紐約區臺大校友會理事多年。
圖說:
圖1:塔西陀相。本相片已經沒有版權。
圖2:羅馬市裏的羅馬帝國古跡。原相片提供者已經釋出版權。(Permission is granted to copy, distribute and/or modify this documen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GNU Free Documentation License, Version 1.2 or any later version published by the Free Software Foundation; with no Invariant Sections, no Front-Cover Texts, and no Back-Cover Texts. A copy of the license is included in the section entitled GNU Free Documentation License.)
圖3:羅馬Capitoline Museum的尼羅皇帝相。原相片由cjh1452000提供。(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Nero_1.JPG)
圖4:提貝留斯皇帝相。現存於德國科隆(Cologne)的羅馬-日耳曼博物館。原相片由Carole Raddato(Frankfurt)提供。
圖5:克勞丟斯皇帝相。現存於Naples National Archaeological Museum。原相片由Marie-Lan Nguyen(2011)提供。
圖6:《編年史》中譯本書影。
圖7:尼羅一邊吟唱《奧德賽》當中特洛伊(Troy)被焚燒的部分,一邊看羅馬大火(roberthorvat30.wordpress.com - January 18, 2014)。
圖8:作者小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