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常聽學者關心語言的消失,主張要努力保存受威脅可能消失的語言。他們認為保留語言可以豐富人類的文化,保護少數人的生活記憶。當然,這樣的說法對弱勢的、被威脅必須放棄他們的語言的人來說,是很動聽的。但是這樣的說法很空洞。我總是覺得人類學家或社會學家應該提出更為周全、更合乎邏輯的理論,來說服為什麽一個已經瀕臨死亡的語言必須加以拯救及保存。

關注語言的消失是這半個多世紀的事。在從前,多數人認為一個國家使用一種語言乃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如果全世界只用一種語言,那就更為理想。猶太人的經典記載有巴別塔的故事。它的教訓就是:全世界的人原來只講一種語言,但是因為人類狂妄自大,所以上帝就把他們的語言打散了,使天下有各樣的語言,而滋生不止息的紛擾。中國古代人對語言的差異也很早就有警覺,但是他們一貫地假定天下只有一個雅正的語言,各地用詞或發音或許有所不同,但是它們都可以通過訓詁而互相明白。因此語言上的不同只是地域的差別(而不是文化的相異)。揚雄的《方言》是第一本系統收集並試圖會通各地「方言」的書。按照王力(近代中國最重要的語言學家)的說法,這本書的第一個特色就是相信有一個所謂的「民族共同語」,只是由於地域不同,因此有所謂的「方言」,大家應該努力去學它。

歷史的發展讓人們逐漸接受世界上有許多不同語言及語系的事實。但是人們總是繼續相信理想的狀況應該是只有一種語言。因此在19世紀民族主義思想高漲的時候,這樣的觀念就常常被用來強化一個國家最好只用一種語言的主張。中華民國成立時,也通過以北京話來當作中國的「國語」(事實上應當是北京附近保定地方的官話,因為那裡住有最多的前清時期由各地方來的政府官員,他們必須學講所謂的官話,今天的「普通話」)。當時,有一些歐洲人創造了所謂的「世界語」,顯然是想要打破多種語言的魔障和民族的z藩籬。他們相信一個語言是創造和平、進步、世界的基礎。當然,這個努力並沒有成功。

我們今天都知道,一個人如果能懂兩、三種語言,那麽他的生活就會更為豐富,而他的視野也會更為寬廣。事實上,全世界的中學差不多都會教至少一種外國語。在臺灣,很多臺灣家長甚至於在小孩子剛進幼稚園時,就讓他們學英語。我想這是正確的做法,只要不把小孩子逼得過份就好。然而,在臺灣,這麽一個對世界人類學以及語言學研究有根本貢獻的地方,大家普遍使用的「國語」,卻不是大多數人的母語。可見臺灣是一個語言非常紛擾乃至於混亂的地方。但是現在很多人已經放棄自己的母語,改說國語。以目前言之,可以說10歲以下的兒童,差不多已經完全只懂得講國語,根本不能講家中世代使用的母語,甚至於聽都聽不懂。

我想提出三個原因來呼籲家長們應該親自或讓自己的長輩教子女們世襲的母語。第一個理很最簡單。因為這樣做可以保持一些自我生活方式的認同,減低隔代間的摩擦或矛盾。「認同」這個字比較抽象,是很多提倡學習母語的人多常常引述的理由。後者較為具體,因為這樣做可以維護家庭和傳統價值,保障社會和諧,減少因社會變動而導致的内部衝突。其實這是很傳統中國的觀點。中國人一向主張「齊家、治國、平天下」,所以有正當性的合法政府一定會設法貫徹「齊家」的理想,讓它與「治國」的政策及統治不產生矛盾。好的政府一定努力使家庭的傳統與國家的理想不發生太大的衝突。因此,我認為社會的安定正是奠基在保護家庭傳統上面,而維護這個傳統就在於母語的傳承。

第二,世界上這麽多語言,有一些免不了是會被淘汰。這個和文明的強弱異勢當然有關。不過,我認為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人類的文明其實不外是生物基因的延伸(參看E. O. Wilson的《知識大融通》,Consilience, the Unity of Knowledge及《論人性》On Human Nature),而宇宙的演化是趨於複雜(參看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的《人的現象》Le Phénomène Humain),並且這許許多多的生物以及文化活動或因素都相互緊密的關聯在一起;在生物界裡,有所謂的「生物鏈」,把一切的「創造物」結合在一起,雖然不一定是缺一不可,但是一旦中間有缺口,那麽就會產生混亂,並因此造成禍害。相同地,人類的活動其實也相互密切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類似德日進所說的「精神圈」(noosphere),其中的組成單元都缺一不可。在社會日趨複雜的過程裡,如果有任何一個單元消失或突變,那麽人類文明就一定會產生激烈的變動(很像我們現在常常說的「蝴蝶效應」),使得很大部分的社會生活型態都受到干擾,必須投資很大的社會資源來重新摸索另一次的平衡(equilibrium)。語言的滋生是這個複雜化過程中最明顯的一個現象,也是支持精神圈逐漸向上的一個最重要的因素。這些都是傑出生物學者對人類社會及文明的看法。因此,隨意讓一個語言消失是非常不智的做法。人類社會也需要有系統的「環保」。

第三,語言的獨特性反映了文化的繽紛多彩,而且倒過來可以幫助人類更容易相互了解。我這樣說或許很玄,難以了解,而且或許有人會說如果全世界只用一個語言,那不就更為容易相通嗎?我們可以從一個很具體的例子來觀察這個問題。現代普通話的音大概只剩了400多個,就是加上聲也不會超過它的4倍(因為有許多字並不都有四聲)。大家都知道粵語和閩南語的音就比這個多,而兩個語言的聲也比現代中文遠為豐富。高本漢(Bernhard Kalgren)指出中文的發展是同音的字越來越多,而聲也在發展的過程中減少到今天的四聲,以及少數殘留的入聲字。因此,聽普通話時,往往必須從前後文來辨識聲音,以了解說話人的意思。這種情形在閩、粵語就不那麽嚴重。

換言之,不同語言如果強行加以融合,並在過程中,消滅其中的弱勢語言,那麽除了弱勢的人會感到很難充分、自由地表達他要說的意思,就是強勢的語言中特有的表達方式也會消失。最近有學者發起正視北京土話消失的問題,因為北京住有很多外省的人,他們來了以後,學講北京話,不夠純正,結果產生了所謂的「普通話」。北京土話的許多詞,以及文法上比較有獨特性的用法,都消失了。這一來,不僅京戲、相聲逐漸少人欣賞,連帶本地的特色食物也漸漸少人吃了。普通話固然成了人們相互交流的用語,但是它是很貧瘠的,因為它沒有根。可見普通話的發展是一個語詞日益失真,語音日益減少的過程。最後就會變成一種形式的語言。中古的拉丁文就是如此,最後被各地的方言取代。

這話說遠了,不若引一兩個例子來結束這篇文章:在臺語裡,如果我要說你在這裡等我,那麽它可能有兩種說法:tiàm(臺南或宜蘭人可能會讀成tàm)這裡等我,或這裡等我前者是命令語氣,命令聽的人在一個地方等他;“[Please] You wait for me here”。後者是指一個地方,說這就是聽者等說話的人的地方,等於是英文裡頭的過去式: “You waited for me here”。這個以副詞來分別語氣的用法是普通話所沒有的。今天,很多人已經不懂得有這樣的分別了。用語講話,多數人只會用,而不會用tiàm,混淆了語氣上的不同。

一樣地,我們都知道閩南話(臺語)中「我們」和「咱們」是分得很清楚的;lán指的是包括講者與聽者(可以多個)在内的這一群人,特別是用在沒有另外第三者的場合;guán指的是在三個人以上的場合,要指其中的某兩位(包括講者),相對不被包括在内的第三人時使用的。在今天的普通話裡,這種分別已經沒有了,也就是說「咱們」這個詞差不多已經消失。

可見取消了複雜化的語言演化,這就會使人在交流時變得十分困窘,只能講很形式的内容。相對也就難以溝通真正的感情。所有的家長因此應該盡量讓他們的小孩接受家庭母語的教育,並讓他們儘早學會社會上(或世界上)通行的主要語言。這兩者是不相互矛盾的。

 

李弘祺小檔案

歷史系畢業(1968),當完兵後就到耶魯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並於1974年開始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1991年,轉到美國紐約市立大學任教,於該校榮退。2007年回到臺灣,在交通大學負責通識教育的工作,並出任該校的人文社會學院院長,同時也創立該校的人文社會研究中心。2011年起應聘到清華大學擔任講座教授。

李教授長年研究傳統中國教育史,著有《宋代官學教育與科舉》及《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兩書都同時有中、英文版),以及其他中英文著作,內容涵蓋中西文明之交流與比較,史學之本質與目的等課題,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李教授曾多次回國在本校擔任客座教授及講座教授等職,也是東亞文明中心的首任主任。在香港及紐約時熱心參加校友會的活動,1992年後曾任大紐約區臺大校友會理事多年。

 

圖說:

圖1:花蓮富世國民小學,生動活潑的母語教學。(經校方同意取材自http://www.fusps.hlc.edu.tw/active/u_active_v2.asp?id=%7BDBF19289-007D-4BBF-A195-FACECD0A988B%7D&act_id=96

圖2:哈佛大學的E. O. Wilson 教授Wilson允許使用http://en.wikipedia.org/wiki/E._O._Wilson#mediaviewer/File:Plos_wilson.jpg

圖3:現代科學家用來解釋《智慧圈》的圖片(承Globaia.org允許使用https://www.google.com/search?ion=1&espv=2&q=noosphere&bav=on.2,or.r_cp.&bvm=bv.85761416,d.eXY&biw=1303&bih=640&dpr=1&um=1&ie=UTF-8&hl=zh-TW&tbm=isch&source=og&sa=N&tab=wi&ei=bu7cVIZg0eSDBP2GgagL#imgdii=_&imgrc=89h4Sbs7JtAXeM%253A%3BOqzj6ll3yytKGM%3Bhttp%253A%252F%252Fwww.metanexus.net%252Fsites%252Fdefault%252Ffiles%252Fstyles%252Fpage_main%252Fpublic%252FGlobaias4.jpg%253Fitok%253Dzn8UI_g4%3Bhttp%253A%252F%252Fwww.metanexus.net%252Fblog%252Fanthropocene-and-noosphere%3B556%3B332

圖4:Pieter Bruegel the Elder所畫的《巴別塔》(約1563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thumb/f/fc/Pieter_Bruegel_the_Elder_-_The_Tower_of_Babel_(Vienna)_-_Google_Art_Project_-_edited.jpg/1280px-Pieter_Bruegel_the_Elder_-_The_Tower_of_Babel_(Vienna)_-_Google_Art_Project_-_edited.jpg

圖5:2014年聯合國國際母語日海報(每年221)(http://www.un.org/en/events/motherlanguageday/images/poster2014.jpg

圖6:著名中國語言學家高本漢(1889-1978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e/e9/Bernhard_Karlgren.jpg

圖7: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