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復一年的杜鵑花季流轉中,從18歲的大一新鮮人,到碩、博士班畢業,現今留校任教,我已在臺大度過半生歲月,中文系教育可謂形塑了我的人生。我從小就很喜歡文學,無論是古典詩詞、文章,或現代小說、散文,都開啟我對於情感與世態的認識。聯考選填志願時,我一點也不徬徨的,將所有志願都填了中文系,單純地希望能瞭解更多文學作品。雖然很多親友勸我,應選擇在謀生上更「有用」的科系,但將近20年後,回想初衷,我仍然慶幸選擇自己所愛的道路。正因出發點是單純的喜愛,才能不管多麼辛苦,仍感覺過著快樂的生活。
上了大學後,我驚喜的發現,中文系課程並非只有狹義的「純文學」,還包括經、史、子、集、小學等,可供探索的知識領域非常廣大。系上老師們的學術專長與教學風格多樣,但共同點是教學都很認真、對學術懷抱熱情,且不吝於鼓勵學生。除了學習知識,我們經常可以從老師的言行中獲得無形的教誨,漸漸了解傳統典籍如何在個別人生中,轉化成修養自我的智慧。老師們所展示的典範、與老師們相處的回憶,至今仍歷歷在目,然限於篇幅,僅能略敘一二。
教我們大一國文的陳瑞庚老師,以精闢的詮釋,將《莊子》介紹到我生命中。我們中學時代,以儒學為主流的氣氛還很濃厚,國文課本完全未選道家篇章,文化基本教材亦是四書;缺乏老師教導,即使曾經翻閱《老》、《莊》,仍是一頭霧水。在陳老師的講解之下,透過《莊子》,讓我的許多人生疑惑豁然開朗,例如為何選系應該「有用」?原來「無用」可以是更好的解答。難怪老師常戲言:「莊子是外星人」,以示對其智慧的服膺。印象深刻的是,老師不時會坐在椅背或講桌上,看起來有些危險。他從未說明何以不好好坐在椅子上,在我的心目中卻正好呼應著《莊子》精神,隱然成為突破既定成見框架的象徵。
此外,方瑜老師對於古典詩的詮釋方法,也影響我很深。方老師是全校皆知的名師,儘管本系學生人數不多,她的課卻總是爆滿,往往需要用到階梯大教室。我想這是因為,老師分析詩歌非常細緻,加上旁徵博引,總能提出精密、深刻的詮解;而且講解詩歌時,經常流露出一種感同身受的理解,帶領我們的情感投入其中,因而感動了無數學生的心靈。方老師深度與廣度並重的分析方法,以及投入文本的熱情,在我也走上古典詩的研究、教學之路後,依然時時提醒著我:不可輕忽放過文本細部、要注意單一文本與文學、文化傳統的關連。更重要的是,即使學術研究必須以較冷靜的距離,將文本視為研究對象,但仍別忘記最初作為讀者,情感投入其間時的喜悅與感動。
大學4年中,接觸越多各領域典籍,越感所得僅為滄海一粟,終致決意一生持續學習。但進入研究所後,必須選定單一領域,令我相當猶豫。亦在此時,我選修了王國瓔老師的「陶淵明詩文」。大學時王老師曾經教過我們班「文學史」(下學期)與「詞選」兩門必修課,課程非常紮實;再次回來上老師的課,更讓我獲益匪淺。考慮之後,我認為自己既然喜歡魏晉南北朝文化,又喜歡詩,對於此時期的詩歌卻所知不多,應當更加精進,於是請求王老師指導,向陌生領域踏出第一步。此後漫長的研究生涯中,王老師一直是我重要的支柱。她從來不會告訴我非怎樣做不可,也不會批評或否定我的想法,而是耐心的提出問題,讓我自己去思考。有時候,我覺得老師明明已經看出我的問題,卻刻意培養我檢視自己、發現問題的能力,給我釣竿,而非給我魚。老師的引導與鼓勵,不僅讓我感到受尊重,也成為我日後教學上的最佳示範。
花開花落,時光飛逝。歷經許多艱辛的過程,我終於完成學業,不久之後,即幸運的由學生身份轉為老師。角色的轉變,更使我深深體會到從前老師們的用心付出。不同的是,相較於當年作為學生的我們,我所面對的這一代學生更為自信,勇於發表意見、大方表現自我,參與課程進行、與老師互動的意願也更高。生長於網路、多媒體盛行的時代,他們大多無法安於完全聽老師講授的模式。因此,我上課時很注重與學生互動,儘量設計問題,由文本延伸出來,多給他們發言、討論的機會。這也是因為,我認為「經典」文本應具有高度的可詮釋性,不同時代的讀者會以不同的立場、觀點來詮釋它,賦予它更新的意涵。所以,我希望學生可以自己去面對古典文本,讓它與自己的生活、情感產生呼應或連結,這種聯繫才會將作品長久、深刻的融入人心,進而促使其對於人生有更多體會。雖然必須承認,在設計問題時,我還是有想傳達的東西,但在此過程中,我只能扮演引介者、輔助者,不能告訴學生我的目的,以免阻礙他們提出更多可能。如同王老師所給予我的,我也從來不否定學生的發言,儘可能加以鼓勵,希望他們可以自由自在的暢所欲言。
在這樣的課堂討論中,學生果然經常提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觀點,讓我對熟悉的文本產生不同的看法,對我來說是很好的回饋。例如《史記‧魏公子列傳》,眾所周知,司馬遷對信陵君評價很高,突顯其禮賢下士的形象,且多著墨於其兄魏安釐王對他的猜忌。但某同學卻直指「信陵君很自私」,終究是在培植自己的實力;若是真心為國,何不將治國用兵之道傳授給安釐王,再派門下之士去幫助他,以消除魏王猜忌、促進國家福祉呢?雖然聽起來有些天真,但這份「天真」卻正是跳出傳統框架之處,以自己的思考,給予史傳人物不同於前人的評價。
除了本地學生之外,學生時代在校兼任時,我曾教過僑外生班的大一國文,今年又在本系國際學士班開「唐詩選讀」。外籍學生來自各種不同的文化背景,與他們互動,更往往帶給我許多有趣的收穫。他們的觀點常令我驚覺,自己習以為常的中國文學、文化傳統,在另一文化脈絡中是陌生、奇特的。例如,據我觀察,外國學生最不能理解的古典詩人,竟是古往今來大受歡迎的陶淵明,特別是關於「五仕五隱」的徘徊,與「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無成之悲。因為他們並不熟悉儒家教育帶給傳統士人的「用世」焦慮,相對的,也就難以理解陶淵明歸隱田園的解脫感。於是,每當遇到學生不易理解的概念時,我也會請教他們的文化中如何看待相關問題。如講到駱賓王〈在獄詠蟬〉之「託物言志」,我就請學生分享其文化傳統中,有哪些「物」是具有特定意涵的,大家討論得非常熱絡。這種異文化交流不僅有趣,也成為對照點,讓我更瞭解中國文學、文化真正的特色所在。
作為老師,我還是個新鮮人,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站上講台、面對學生時,我仍常常感到自己下意識的在模仿老師們;甚至教到同樣一首詩時,我還會想起當年老師是怎麼講解的。老師們一路引領著我成長,直到現在。就此意義而言,儘管杜鵑花季一年又一年的流轉,我想相較於18歲,依然有著未曾改變的本質──面對知識、面對世界,我還是學生,也永遠都是。謝謝所有老師與學生,在這條道路上所教導我的一切!(本專題策畫/中文系李文鈺教授&電機系林茂昭教授)
沈凡玉小檔案
學歷:臺大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2011畢)、碩士、中文系學士。
經歷:就讀碩、博士班期間,曾任中原大學通識中心兼任助理教授、臺大中文系、世新中文系兼任講師,以及華岡藝校國文科兼任教師。現任臺大中文系專任助理教授。
圖說:
圖1:某一年的杜鵑花。時間流轉,轉眼間從學生成了老師。
圖2:研究室書櫃,是教與學的膠卷。
圖3:王維詩集刻本。經典之得以流傳,是因為它進入人們的生活。
圖4:結婚那天,王國瓔老師給我的擁抱。
圖5:與學生們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