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在小學時代曾經參加過作文比賽得獎,但那是基隆的小學,學業成績稍微好的人都有機會代表學校參加,對於寫作本身並不畏懼,但這個記錄很早就已經被我在記憶裡將之消除了,因為長大之後,就會知道寫作跟教室裡的作文是兩回事,我若不是因緣際會到了日本,完全不可能成為作家的,全然不同的自然、文化,加上我居住的地方發生的一切,都對台灣社會有強烈的預言作用,會迫不及待地想寫出來。
同樣批了儒家文化外衣,尤其在兩性關係以及對藝術的追求上,日本擺脫了許多的矯飾、身段,價值多元,而且直見本質,讓我自己也活得很自在、快活,或許我自己想探求的各種愛情方法論,原本只是想為我自己搔搔癢,但沒想到卻無形中幫台灣以及散落在全世界各處的華人也搔了癢,得到迴響,讓我繼續有寫下去的動力。
除了異文化給我帶來的舒暢與解放之外,或許還是自然的力量吧!我在1971年第一次登上日本之前,其實對日本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好惡感情,我來的時候是10月,那一年天冷得很快,正好是銀杏季節,一片片銀杏葉都像是黃金的髮簪般耀眼,雖然是秋天,但整個街道都在發亮,對於來自四季不分的臺灣的我非常震撼,清爽冷洌的空氣撲鼻時,也讓我覺得新鮮無比,而這凹凸明顯的季節感是我從來沒有過的體驗,讓我因此愛上東京,我對人、事等的記憶力很差,可是第一次接觸到的北方國度的空氣的溼度、溫度以及亮度,至今難忘,而每年秋天看到森林織錦,依然要感動半天。
是的,或許季節感才是我最重要的創作的泉源吧!日本是季節感十足的地方,自然會換季,街景以及人的言行也都會換季,尤其女人的食衣住行也都會換季,女人尤其跟男人不同,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歲時記可寫,每個月份隨時令變化都很忙碌,也算是能享受當女人的快樂,覺得生為女人真好,雖然許多日本男人也有自己的美食歲時記,按時令一定要趕赴日本國內外去享受美食美酒,或是有自己的詩詞歲時記,要吟詠歌頌自然一番,或是運動歲時記,像是冬天去滑雪,夏天則去溪釣等,不過還是女人最好,女人每一季都要換添行頭,讓自己從內到外都充分品嚐季節變幻無窮的樂趣,跟男人四季打扮都只有西裝有沒有襯裡不同。
日本美,亦即「和之美」,並非是豪華壯觀、燦爛奪目之美,而是簡潔、素雅的無累贅之美,和洋不同,主要也在於日本並非去征服自然而是順應自然,就像日本菜也是以感受食材原味的甜美、苦澀為日本人的獨特的味覺,而不會加上濃稠的調味醬或是大舉炒炸;景致建物也是原色為主,日本人才欣賞所謂wabi與sabi的閑寂古趣,因此除了鬧意沸騰的櫻花季節之外,枯枝落葉或是如鉛土般的天空也都是欣賞的對象,每個時節的自然都不同,甚至每個月、每一天都有必須隨時令行事的內容,在日本才發現,人要配合自然換季、要跟自然調和,原來是非常忙碌的事。
像是一年之中,我最喜歡的雖然是11月,除了秋高氣爽、遠山塗彩外,師傅會在上桌的料理裡擺上一片楓葉,讓人知道這一帶紅葉發燒程度,真的是「一葉知秋」而且知道很精準的秋的進行程度;秋天雖然從9月開始算,不過「本格之秋」則常常要到11月才會感受到,或許是地球溫暖化吧,秋天一年比一年來得晚,這樣的感嘆在日本就很常見,甚至認為因為地球溫暖化,日本女人也逐漸東南亞化起來,覺得扶養男人也無所謂了,而積極跟年下男結婚,季節感強烈,看來不僅影響人生觀呢!
日本人說起秋天,並不因秋風蕭瑟,而走上肅殺的氣氛,反而秋天是非常積極行動的季節,除了「讀書之秋」、「味覺之秋」、「運動之秋」,也是旅遊等旺季,日本的「春分之日」、「秋分之日」都是國定假日,除了祭祖等理由,或許也是因為春秋都是一年裡活動力最強的時節吧!新米、新蕎麥上市,所有的菇類、種子類也都在此時結果,然後魚蟹類也都開始肥美,因此入秋後,各種什錦炊飯等開始在家裡的餐桌出現,鄰居的老太太或許會送來在街道旁撿拾銀杏樹落下來的「白果」,提醒人這是結實的季節;女人尤其是看到彼岸花(石蒜)、蘆葦、百日紅、錦木等花草,就會驚叫「是秋天無誤!」。即使在忙碌的每一天中,還是會提醒自己聞聞風的味道、方向,從風中嗅出花的香氣,或是偶而抬頭看看天空,嘗試說出雲的名字,體會天的高度,而驚覺秋日來臨,積極去感受環境中季節的變遷,也是日本女人藉著自然來鍛鍊五官,而琢磨自己感性的方法,而那份感性也當作自己的魅力的一部分儲存在身體內,好男人自然會很識貨而體會到的,而女人也因此擁有自信,不需要跟別人比較、或是動輒用物質來評估價值了。
11月也稱為降霜月、待雪雪月,顧名思義是開始降霜待雪,開始變冷了,也是溫泉呼喚人的季節;日本是火山列島,連任何大都會只要往下挖2,000公尺都有溫泉,現在連東京都內也都有好幾處溫泉;不過現在連女人都對泉質相當講究,因此為泡湯而相邀去溫泉旅行比男人還勤快,大概在露天而接近泉源的地方泡湯是女人美化自己究極的方法,一方面有美膚瘦身效果,另一方面天人合一,自己與自然調和,也是提升自己美、力量的方法。
12月是「師走月」,從名字聽就知道是很匆忙的月份,也稱為「年滿月」,因為要終結今年一年,為新年做準備的重要的月份,像是書寫賀年卡、饋贈歲暮禮物給這一年照顧自己的人,作家宮尾登美子覺得當女人最恨的就是12月,因為要忙的事太多了,像12月13日是所謂「始事之日」,亦即開始準備大掃除等之日,除了要拂拭一年污穢之外,女人從這一天開始減少外出,準備新年相關事項,雖說現在日本現代化、都會化,但連女性雜誌也全都是指導如何打掃以及準備過新年;12月22日是冬至之夜,因此除了吃冬至南瓜以及吃含香柚湯的小豆粥,連我也都會買些香柚來放在浴槽內,以防感冒並強化皮膚呢!許多人家都還是會醃製大量泡菜以及做年菜,不過近年來連附近的7-11也都可以訂到年菜,百貨公司或超市近年還有從大年初一就開始營業的,因此像向田邦子小說、戲劇裡廚房從12月初起就忙個不停,爐灶上不斷飄出熬豆子、蒸年糕等味道的情景已經不見了。不過女人還是有得忙的,要採購聖誕飾品、禮物以及蛋糕,聖誕節一定要吃蛋糕的節目不知何時開始在日本落定的;過完聖誕節,29、30日就要準備擺飾門松、鏡餅、締繩等,來迎接新年,31日除夕夜,日本人一定要在年內吃過年蕎麥麵,真的過完年才吃不吉利,嚷叫要趕快吃,也是女人的角色,不過近年去附近蕎麥麵店吃的人增加了,蕎麥麵是比生魚片更重視鮮度的玩意,在家裡吃的人越來越少了。
1月也稱為「睦月」,去親戚、上司、恩師等地拜年是很重要的事,不過最近幾年排名更前的是去神社參拜,而且不管宗教信仰為何,幾乎走得動的日本人都會在松之內(1月7日為止)去向神明祈福;另一項更是大部分女人重要的節目──大年初一或初二起到百貨公司搶福袋,幾乎每年都為此而有女人受傷,百貨公司的拍賣是讓女人原形畢露的法寶,因此許多日本男人說正月搶福袋,也是讓女人變成赤裸裸的季節;新春的福袋戰爭已經成為女人一年之始的最重要行事,這是廿幾年前我剛到日本時所難以想像的,許多女人吃完過年蕎麥麵就去徹夜排隊;以前日本正月時有正月的聲音,有遠方傳來萬歲鼓聲、女孩穿和服踩的木屐的鈴聲、還有打羽子板的聲音、放風箏的颼颼響聲、舞獅的笛鼓聲等,現在這些聲音逐漸絕跡,有的只有從電視上才聽到,即使有,大概也遭搶福袋的慘叫聲遮掉了,不管歲時記如何改寫,女人總是活在歲時記裡的。
編按:知名作家劉黎兒,也是臺大人,就是這層關係,她慨然允諾為本刊專欄撰稿,長居日本的她,將給您帶來第一手的文化觀察。
劉黎兒小檔案
出生於臺灣基隆,1978年畢業於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曾任《中國時報》東京支局長、駐日特派員,現住日本,專事寫作,為《蘋果日報》「男女不思議」、《今周刊》、《時報周刊》、《新新聞周報》等專欄作家。對兩性關係觀察入微,著作豐富,此外對日本社會文化現況也有其獨到見解。作品有《大劈腿》、《棋神物語》、《男女不完美主義》、《好色時代 :黎兒的慾望東京》、《愛してる》等20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