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最後一天,整個臺灣社會與臺大醫學院區,才剛從幾個月之前SARS疫情的混亂中,逐漸復原。在醫學院區的忘年會裡,我正巧坐在公衛學院前院長林瑞雄教授身旁,台上林教授的醫科同班同學陳維昭校長,以及醫院的李源德院長都極力感謝臺大醫學院區的醫生、病毒學家與公衛學者,在SARS流行期間對國家與社會的貢獻。我好奇想和林教授聊聊他在SARS流行期間獨排眾議的傳染途徑假說,但是林教授頻頻看錶,坐立不安,告訴我他還趕著要跟朋友去洗「跨年溫泉」,不過臨行前拋下一句話,「若是確定SARS不再來」,要我去採訪他,當作送他的退休禮物。
不久之前接到公衛學院將舉辦林瑞雄教授退休會的通知,我突然想起兩年前與林教授之間的約定,整整兩年了,SARS果然沒再來,而林教授也真的要退休了!我立刻聯絡林教授,在他堆滿資料與空箱子的辦公室裡,聽他講述特殊的學經歷,創立公衛學院的過程,擴展國際衛生,以及讓他念念不忘的,「SARS:一位流行病學家的最後一役」。
臺灣、德國與美國
林瑞雄教授的學經歷很特別,他是臺大醫學士、公衛碩士、德國遺傳學博士,與美國流行病學博士,在過去40年裡,與公衛所、公衛系與公衛學院的發展息息相關。
林教授於1965年自臺大醫科畢業後,進入公共衛生研究所,取得碩士學位,而後考取教育部公費留學,以兩年的時間在德國海德堡大學取得遺傳學博士學位。1970年林教授學成返台,與醫科的學妹邱鳳英醫師結婚,並且成為公衛所的客座副教授,帶領2名公衛所的研究生楊志良與廖明一,以及十幾位醫學系四年級的學生,上山在台中縣和平鄉進行泰雅族遺傳學的田野調查,並且也協助規劃1972年公衛系的成立。
不過林教授在公衛所當了兩年副教授之後,還是無法忘情於流行病學,於是1972年8月22日,沒等到公衛系的第1屆新生入學,也等不及二女兒的出生,林教授就帶著兩份獎學金,包括還沒用完的一年公費(公費3年,但是在德國2年就取得博士學位),以及紐約中國醫學會(China Medical Board of New York)的獎學金,到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攻讀流行病學博士。
到約翰霍普金斯短短兩個月,林教授就考過博士資格考,開始進行博士論文的研究,追蹤1965-66年間建立的,巴爾地摩地區五、六千個黑人與白人家庭,心血管疾病的世代研究資料,嘗試釐清心血管疾病發生的遺傳與環境因素。
林教授回想這段在巴爾地摩地區各大墳場收集死亡資料的過程,是非常辛苦的,因此他後來常勸學生盡量使用次級資料進行研究,不要自己收資料。1974年夏天,林教授到約翰霍普金斯兩年,才剛收完論文資料,還沒來得及進行分析,但是當時的醫學院院長李鎮源教授(也是林教授與師母的醫科導師兼媒人)頻頻召喚,林教授只好帶著兩大卷磁帶的電腦資料返台,在第1屆公衛系大三那年,開設「人類生態學」與「人類遺傳學」。
1975年發生的大事是,4月5日蔣介石過世,當夜雷雨交加,令人印象深刻,林教授在「人類生態學」的課堂上還以此為例,說明環境因素與死亡的關係。另外讓林教授終身難忘的,就是在二號館2樓辦公室的走廊上,他目睹了「一代偉人」盛大肅穆的出殯過程。
林教授此行回台,忙著教書,沒有大電腦可以分析資料,也沒有時間完成博士論文,回台不到一年,學期還沒結束,也沒有獲得當時校長閻振興的批准,1975年6月19日,林教授就又回到美國繼續博士論文的研究。
這趟到美國,林教授一留超過10年。1977年5月林教授取得約翰霍普金斯流行病學博士學位,原本有機會留在約翰霍普金斯擔任教職,但是因為其指導教授即將離職,林教授也於同年8月取得堪薩斯大學醫學中心的教職。隔年又被其指導教授邀請到馬里蘭大學任教,兩年後轉至馬里蘭州衛生部擔任流行病學顧問。
從21到52:公衛學院的成立
1985年春天,當時的公衛所所長楊志良教授以公衛所將增設博士班,赴美力邀林教授返台任教,再加上當時的醫學院楊思標與楊照雄前後兩位院長的遊說,林教授決定先請假,「回台執教一學期看看」。1986年3月回台之後,受到公衛所過去師長與同仁的殷切期許,以及當年醫學系同班好友的一再規勸,林教授拋妻棄子,毅然辭去美國的高薪工作,接受兼任臺大醫院主治醫師,開設「遺傳諮詢」門診的特殊安排,決心留在臺灣好好發揮自己的公共衛生長才。
林教授與夫人邱鳳英醫師伉儷情深,3名子女分別自長春藤名校畢業,表現傑出,但是這一別整整20年,扣除中間的教授輪休,正好應驗了林教授在去留兩難之際,與江東亮教授到廟中抽籤卜卦,籤語中的「苦守寒窯十八載」。這期間林教授只有短期休假返美,或是女兒返台進行研究,才得以重享天倫之樂。
1987年林教授接任公衛系所的第8任所長,也身負籌設公衛學院的重任。1993年公衛學院成立,不但是林教授的事業顛峰,同時也是他一群醫科同班同學「十三太保」,引起大幅媒體報導的開始。那年陳維昭教授擔任臺大校長,謝貴雄教授擔任臺大醫學院院長,戴東原教授擔任臺大醫院院長,李源德教授擔任內科主任,他們都是1965年畢業的醫科同班同學。
公衛系所從林教授接任時的21名教員缺,幾年內擴大到成立公衛學院時52名缺,並且逐步發展至一系六所,林教授在1996年尋求連任之際,曾經撰寫<回顧與展望:回台執教十年感言>的萬言書(發表在1996年3月的《景福醫訊》),對創院的艱辛與驚險過程,有非常詳盡的描述。除了創立公衛學院之外,在國家重要衛生政策上,林教授也曾於1989年撰文呼籲,為增進全民健康,「衛生福利應該合而為一」,設立衛生福利部。
南進與西進:國際衛生的擴展
除了成立公衛學院之外,林教授20年來著力最深的,就是拓展國際衛生外交及學術合作。從1988年開始以臺大名義參加「亞太地區公共衛生學院聯合會的理事會」(APACPH),1989年申請成為副會員,1990年成為正式會員,並在台北舉辦以「衛生、環境及社會變遷」為主題之國際研討會,邀請美加日韓等國的公衛學院院長及教授與會,雖然在會議期間鬧出集體食物中毒的大新聞,但也因而經由路透社的報導,見諸歐美等國大報,林教授笑說:「真的達到喧騰中外的效果!」
林教授認為發展國際衛生外交,絕對是臺大公衛學院重要的方向與使命。1992年他與謝維銓教授、陳博志教授、陳昭郎教授及郭華仁教授等,包括醫學、經濟與農業等領域的5名臺大教授,在孫震校長與外交部次長章孝嚴的支持下,不顧美國的反對,同赴當時受到國際政治及經濟孤立,卻已有許多台商進駐的越南參觀訪問。林教授原本準備募款10億,成立基金會,並考慮在越南成立熱帶醫學中心,協助越南降低原本高達4%的嬰幼兒死亡率,不過這項「南進」計畫,後來因為募款不成,再加上孫震校長轉任國防部部長等諸多因素,最後不了了之。反倒是數年之後美國對越南解禁,在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工作的師母邱鳳英醫師,開始勤走越南,並且在越南成功發展傷寒疫苗,研究報告發表在《新英格蘭醫學期刊》。
南進不成的林教授則轉而西進。1989年天安門事件之後,中國受到國際社會的排擠,急著想要尋求突破。林教授在返美度假期間,曾經接受中國大使館一等公使的邀請,與中國官方有所接觸。林教授建議中國「啣著橄欖枝」對臺灣表達善意,支持臺灣加入世界衛生組織(WHO)。不過這項訊息傳回臺灣後,當時剛就任的衛生署張博雅署長公開宣稱,要「帶著國旗與國號」重返WHO,雙方也無進一步協商的餘地,從此就沒了下文。林教授在訪談中一再強調,衛生外交工作中有許多過程秘而不宣,常常是見光死,1990年重返WHO的機會,就是因為消息過早曝光而宣告破滅。
林教授認為,中國幅員廣大,但是公共衛生水準遠不如臺灣,臺灣的公共衛生一定要想辦法在中國發揮影響力。1994年林教授與王秋森教授及涂醒哲教授一起到北京,見到當時北京醫科大學的公共衛生學院院長李立明教授,也分別於2002年及2003年9月,與宋鴻樟教授與林嘉明教授,一同前往上海及北京進行學術交流。
其實我與林教授並不算熟,在2003年SARS疫情爆發之前,我對他的印象停留在2001年春節,他單身赴尼泊爾旅遊,結果從大象身上摔下來導致脊椎受傷,後來歷盡千辛萬苦,才設法返回臺大醫院就醫的傳奇故事(關於這段奇特的經歷,林教授撰寫<尼泊爾歷險記>,分上、下兩集先後刊登在2001年10月及11月的《景福醫訊》)。在這次訪談中我才得知,原來林教授公開發表尼泊爾歷險記後,衛生署還為此行文交通部民用航空局,函請中正國際航空站檢討改善機場緊急醫療照護不足之事;而交通部民航局,也從善如流,參考國外機場作法,開始公開評選優良醫院,設立機場醫療中心。
SARS:一位流行病學家的最後一役
發生於2003年春天的「SARS之役」(怕我沒聽清楚,在訪談時林教授還特別把「之役」兩個字寫給我看),不但是身為流行病學家的林瑞雄教授在學術戰場上難忘的最後一役,也讓社會大眾對林教授跳脫框架的思考方式與特立獨行留下深刻印象。
在這場對抗SARS的全民戰役中,林教授獨排眾議,從流行病學的觀察,再三為文呼籲SARS不會引起社區感染,症狀出現之前不容易傳染,一般民眾不用戴口罩,並且提出SARS冠狀病毒致病機轉的假說。林教授有文為證,在SARS盛行之際大膽預言,SARS很快可以受到控制,臺灣將成為全世界最後一個消滅SARS的國家,以及SARS不會再來等等。
林教授原本的醫學、遺傳學與流行病學訓練背景,與臺灣醫學及公衛界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與中國的多年交流與秘密外交,與美國的良好關係,以及進軍國際衛生的野心等,在此一役林教授背水一戰,全部搬上舞台。聽他談建立SARS假說的過程,高潮迭起,精彩有趣,但是在SARS神秘消失的兩年多之後,林教授拿著一疊剪報,比手劃腳,外加口沫橫飛,仍難掩情緒激動:「相不相信,當時連我太太都不相信我的假說,整整一個月不想跟我講話,以為我瘋了!」
林教授對SARS的流行病學觀察與致病假說,要從2003年3月14日的勤姓台商與其太太發病,住進臺大醫院說起。當時林教授開始每天上網查看WHO公布的最新疫情,也參與臺大醫院院長李源德教授主持的晨會,一起討論如何因應SARS的疫情。林教授從WHO的網站得知,SARS的感染集中在醫院,所以WHO研判是近距離的飛沫傳染,另外林教授也發現勤姓台商2月21日返台,3月8日住院,在住進臺大醫院前已經發病多日,看過許多醫生,住進臺大醫院後,在尚未隔離前,也有5天,很有可能傳染給十幾位以上的醫護人員,其中竟無一人感染,他推論SARS的感染力只在發病後期。林教授從3月17日接受中廣電話訪談開始,接著在其他電視台的訪談,都一再強調,SARS不像一般感冒,其感染力並不高,一般民眾若沒有近距離接觸病人,可以不必恐慌。
林教授說,在SARS疫情的研究中,大多數人都在追究「為什麼那些人會發病」,而他則是反向思考,想找出「為什麼其他人沒有感染SARS」的原因。他對SARS的流行病學觀察,也來自對中國流行狀況的瞭解。中國的神秘怪病「非典」,早在2002年11、12月間就在廣州附近開始流傳,至2003年1、2月達到高峰,可能有七、八百名案例,但是以廣州地區超過四、五千萬人的密集人口,與香港之間每天10萬人以上的人口流動,一月底春節期間歸鄉「春運」的千萬人潮,以及數十萬計往來於廣州、香港、台灣之間的旅客,都沒有人受到感染。林教授認為,經過兩、三個月這種「超大型自然實驗」證實,SARS並不容易傳染,只有在急性呼吸症狀出現,必須送到醫院治療時,才會有傳染力。
3月15日中鼎公司的4名員工,在香港飛往北京的飛機上受到同機後排旅客的感染,這4名員工同時於3月26日發病,其中有2名住進台大醫院,而其中1名患者的妹妹是中央通訊社的記者,她提供非常詳盡的相關資料給林教授,林教授才知道原來那名後排旅客是一名73歲的慢性肺阻塞病人,於是林教授對SARS的瞭解又多了一點:「慢性病病人有可能成為超級感染源」。
不過林教授對SARS不易傳染的流行病學觀察與推論,並未受到國內學者專家與衛生體系的重視,他也不是SARS防治委員會的成員。在3月30日舉辦的臺灣肥胖醫學會中,做為理事長的林教授公開抨擊當時的衛生體系「妖言惑眾」,人口一罩製造恐慌,與會的衛生署副署長李龍騰於是邀請林教授參與當天下午的SARS防治委員會,在會中林教授與幾名流行病學家對SARS是否會爆發本土性流行,有一場學術爭辯。當天晚上林教授接受年代電視的專訪,在前往攝影棚的路上,對SARS的傳染途徑的思考,有一大躍進,林教授想到SARS病毒的傳染特徵其實是「黑白分明」的,無法以一般傳染病的鐘形流行曲線解釋,必須有跳脫框架的新思考。(未完,待續)
圖說:
圖1:大學時攝於臺大大門外廣場。由左至右:李源德、黃春銓、陳茂雄、林瑞雄。1961年2月26日。(提供/李源德).
圖2:林瑞雄大學畢業攝於臺大椰林大道。
圖3:臺大醫科實習醫師照,以紅線框出者即為「十三太保」。由上而下,由左而右依序為:戴東原、陳維昭、王正一、林瑞雄、李源德、林瑞明、廖廣義、謝貴雄、謝長堯、蔡武甫、孫啟璟、李豐、李瑤華。(提供/李源德)
圖4:1990年母校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的Prof. McKenzie來訪,攝於圓山大飯店。
圖5:1993年第21屆曼谷APACPH理事會,林瑞雄教授(前排左3)與中國各大學院長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