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校心理系畢業的呂紹嘉,活躍於歐洲樂壇多年,本刊特別採訪這位揚名國際的指揮家,由他親自為您娓娓道來他如何走上指揮之路。
問:據了解,您的父母親在您年幼時即用心為您營造音樂環境,請談談父母如何為您安排學習及啟發您對音樂的興趣?後來您對自己的子女是否也有如是安排?
呂:我從小生長在一個音樂氣氛濃厚的家庭。父親是位熱愛藝術的醫生(也是臺大校友),常帶著我們聽他所珍藏的古典音樂唱片,因此我從小就較同年齡孩子有較多的機會接觸各種音樂,並展現極大的興趣。雖住在鄉下竹東鎮,我們五個姊弟可說接受了當時最好的音樂教育。
母親是教育我們的實務執行者,除了學校功課外,也嚴格督促我們練琴。正是這幼時培養好的良好鋼琴實力,讓我日後能沒有困難的走上音樂專業之路。
父母親雖全力培養我們學習音樂,卻不刻意期待我們成為職業音樂家。我想這出自一個單純之原因:他們自己喜歡音樂,希望兒女能共享。而由於他們自幼無緣習樂,因此自然希望子女能透過訓練後更能踏進音樂殿堂,讓音樂成為我們生命中的真正伴侶。而我們五位雖日後各有志向,卻也真正都成了音樂的慕道者,這真是要感謝父母親的。我至今腦海中仍常浮起父親神采飛揚為我娓娓道來作曲家及樂曲背景的神情,及母親牽著我手風雨無阻每天搭客運往返新竹上琴課的情景。而這種只為學好音樂,沒有其他特定目標的精神影響我至今。這也會是我對自己小孩習樂的態度。
問:大學時您考進臺大心理系,當時為什麼選心理系?是個人興趣?家庭因素?或其他?年輕的你曾立志做什麼嗎?
呂:進心理系可說個人、家庭、天意…一切因素加在一起的結果。我高中時還不是很知道自己要什麼。受了家裡醫生環境的耳濡目染,自然就報了丙組,而另外對心理學有幻想,對臺大也有憧憬,就將臺大心理系直接填在各大醫學系之後。現在想想,還好沒考上醫學系。一來,我就當不成指揮;二來,我實在完全不適合當醫師。
問:請回憶您在心理系就讀期間,最喜歡和最不喜歡的課程,為什麼?雖然您未從事與心理學相關專業,您認為在心理系所學對您個人有什麼樣的幫助?
呂:我必須承認,自己不是心理系的好學生。尤其是,當決定往音樂路走去(大二時)後,對很多課程更是不求甚解的過關而已。在此前提下,我只能概括的說,與人文(如藝術、文學、哲學)關係較密切的心理課程容易引起我的興趣,實驗室味較重的領域我則敬而遠之。雖然如此,台大四年對我日後人生有著絕對的決定性影響。它不只是一段最珍貴、美麗的回憶,它更提供了我一個豐富、開放、包容、充滿活力的大環境。在與無數傑出、可愛的人互動、刺激、交心中,我過去桎梏的心靈徹底解放,我重新認識自己、肯定自己,並建立了健康的人生觀。
問:請談談您在學時與老師的關係,有哪位老師令您最為感念?為什麼?
呂:黃榮村及吳英璋兩位導師令我印象最深刻。他們當時剛從博士班畢業。無論在課堂上或籃球場上都活力四射。對我很關心也很“包容”。
問:參加臺大合唱團可能是您步入音樂專業領域非常重要的契機,請談談您怎會參加?您在團中的角色,當時合唱團的情形……。這個社團似乎培養了不少專職於音樂領域的臺大人?
呂:我在建中時代即以彈琴小有名氣。進入臺大後順理成章的經高中同學引介進入合唱團擔任鋼琴伴奏,並唱男中音。合唱團裡大家感情很融洽,像個大家庭,喜歡文藝的人很多,在此我交了很多好朋友,其中有一些人後來也真正投入音樂之路。在這有著精神至上的理想色彩及天真瀾漫的氣氛環境催化下,我的音樂潛能更被激發,開始隨陳秋盛學指揮,另外修習音樂理論、雙簧管,加強鋼琴。漸漸確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臺大合唱團可說是孕育我日後指揮生涯的搖籃,在這裡我度過了年輕時代最美好而豐富的時光。跟這一群對我完全信賴,毫無保留地期待被音樂感動的純真心靈,我有著太多珍貴的回憶。
問:陳秋盛老師是您的啟蒙,請談談您與陳秋盛老師相遇的機緣。您後來會走上指揮之路是受他影響最大?抑或有其他人或事因素?
呂:我大一時在偶然場合上為他小提琴學生伴奏,一曲奏畢他就說我可成為一位好指揮,並要義務指導我。就這樣開始了我的不歸路。所以可說是陳秋盛一手將我帶入指揮世界的。不只如此,他還扶持我走好一陣子才放手。對我而言,陳秋盛是為了音樂可無視任何形式上拘束的藝術家。
在美國期間,鋼琴老師Michel Block的美學及哲思影響了我。維也納的指揮教授Otmar Suitner及義大利Siena的俄籍大師Genady Rozhdestvensky也點醒了我不少迷津。
問:請從您個人學習經驗,談談一個專業指揮的養成需要多少年?在養成的過程當中,您曾經挫折過嗎?如何渡過難關堅持下來?
呂:指揮的養成是無法量化的,而且每個人須依自己條件、狀況,找到適合自己的路。學校的訓練只是預備課程,離開學校才是真正養成的起步。因為要有樂團在手才真正能磨練技術,就像做菜非得在廚房學不可一樣。由此也可理解,為何不少指揮系畢業生日後沒當成指揮,或者為何有不少傑出指揮,一生從來沒進過指揮系。德國劇院多,需要很多指揮,是養成年輕指揮的好地方。在臺灣比較難,因為沒有這個大環境。從起步到純熟之間,缺乏過渡性的機構讓年輕人磨練技術。
我在臺灣很幸運,因為起步時有陳老師支持,在擔任市交助理指揮那一年,我指揮了不下二十場的演出,包括歌劇、芭蕾等大型製作,奠定了我紮實的指揮技術,日後受用不盡。在國外尋求肯定的過程中遭遇過挫折,當時雖然很難過,但靠著對自己的信心及對音樂的喜愛,我很快恢復過來。挫折是短暫的,時間會證明一切。
問:您是少數立足於西方樂壇的亞洲指揮之一,許多報導都認為您走來順遂,事實是如此嗎?您覺得您生涯中曾面臨最大的挑戰是什麼?您又是如何超越?您個人最滿意的演出是?
呂:能帶領百人樂團演奏美妙的音樂,這是上天賜予的莫大幸運。也因此每當我站在舞台上,面對樂團、聽眾時,心中總是充滿著感謝。
但是我不認為自己走的順遂。追求藝術的路常常是孤獨甚或艱苦的。外人看到那個站在台上接受掌聲的我是個表象,它只是真實的一部分。我這些年走來,最深刻的感觸是:藝術家要心有定見,相信自己。莫因一時外加的成功而得意忘形,也莫因一時外加的挫折而不可自拔。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就是這「寸心」二字堅定的支持我不悔的走下去。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超越自己,而這個挑戰永遠站在你前面。
問:能否定義一個指揮者的角色?您對您自己扮演的角色抱著怎樣的期許?您最欣賞的指揮是哪位?為什麼?
呂:指揮的角色是以自己的詮釋,將作曲家紙上的音符,透過排練,藉由身體語言帶著樂團演奏,傳達給聽眾。好指揮除了具備必要的音樂能力外,更關鍵的是要有讓人自然跟著你走的領導氣質。這種能力與生俱來,隨著歷練會愈發成熟,每個指揮也都有不一樣的方式。我期許自己(也是基於對自己的瞭解)做個樸素自然的指揮者,以高尚精神感召團員,不太強調自我,而是隨著不同音樂,有著不同面貌的我。
我最欣賞的指揮是Carlos Kleiber,我喜歡他的“純粹”。
問:您在德國多年,對德國歌劇院的生態知之甚詳,並迅速帶領歌劇院邁向高峰,備受推崇,能否談談近年您對德國歌劇院的革新,其問題是個別抑或是普遍存在於其他國家的問題?
呂:德國是西方文化大國,樂團、劇院傳統世界頂尖,能在此領導一級劇院是我莫大的福氣。但是事情都有兩面,傳統豐富,束縛自然也較大,不夠開放,彈性疲乏。馬勒說過一句名言:「傳統不是對灰燼的膜拜,而是薪火的相傳」。我以一個東方文化背景的指揮帶給他們不同的、新鮮的觀點及想像力。不僅在曲目的擴展上(如德布西、梅湘(Messiaen)、揚那傑克(Janáĉek)),甚至在德奧傳統曲目上,我也希望給他們帶來耳目一新的感受。我想向他們表達,所謂德奧音樂的「厚重」,常常是不必要,甚至錯誤的。我深深的認為:布魯克那、布拉姆斯,甚或華格那,除了雄渾深沉外,也是平易近人甚至充滿幽默感的!欣慰的是,我得到很多的迴響。
德國文化近年來遇到最嚴酷的挑戰是:如何面對經濟衰退強大的壓力。很多劇院、樂團被迫大幅刪減經費,甚而關門大吉,藝術的水準當然也漸漸受影響,這些問題不僅大大考驗當政者的智慧及文化涵養,也需要所有人的參與嚴肅思考。
他們所面臨的抉擇是:在這強大的經濟壓力下,自己所擁有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樂團、劇院密度,只是昂貴奢侈的民生負擔,還是應全力保護,失去後就一去不復返的人類精神文化資產。
問:據聞您將於6月恢復自由身,請談談您往後的生涯規劃,什麼是您最想去做的?
呂:我已於2006年8月恢復自由身,現以客席指揮身分在各地指揮。當了多年的音樂總監,日子雖然過得精采,精神上偶有跟不上生活步調的感覺。希望藉此機會靜下心沉澱一些東西,並再多充實自己。
問:您的妻子也是位音樂家,兩位在音樂路上如何相輔?
呂:我太太杜文惠是很有才氣的作曲家。我們在維也納求學時認識,當時她已是大家很看好的作曲新銳,學生時代就有德國出版社專書介紹她,並出版她的作品。
她個性開朗熱心,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常一起聽音樂、討論音樂。透過她,我不但認識了許多過去不曾涉獵的現代樂曲,也得到不少從指揮同儕得不到的刺激──就是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樂曲。
她是我指揮生涯的一面忠實鏡子,永遠坦白的說出她的意見。在樂曲詮釋上,也不時以作曲者身分無情的澆熄我心中偶發的過度自我膨脹的野火。
我常想,一個完整的音樂人應同時具備創作與演繹的心靈。上帝沒有賦予我創作的慾望及才情,卻賜給我一位作曲的另一半,我是幸運的。
問:您每年都會回臺演出,對於臺灣音樂人才的培養,您的建議是?您認為臺灣現有哪些新秀深具潛力?
呂:這個問題我不能具體,只能概括性的回答:臺灣是個活力充沛的社會,年輕人吸收能力強,也有很多我尊敬的老師,我喜歡回來演出及提供自己的經驗。只是常覺得我們生活步調太快,誘惑也太多,不容易沉澱東西。這是價值觀及社會風氣問題。藝術教育是不能期待立竿見影的,甚至要有只問耕耘不求收穫的精神。不妨慢下腳步,先讓小孩不求目的的從「慢慢」欣賞「美」開始,有了真正愛好藝術的心,才開始會有培育藝術人才的土壤。所以我認為這是得慢慢的、全盤的來的。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從主政者、藝術經營者、創作者、演出者、藝評者及廣大觀眾群架構出一個健康、活絡的互動關係,進而建立起對臺灣自己的藝術認知及信心,相信臺灣必定能培養出一批又一批的傑出藝術家。
後記:
呂紹嘉將於2007年1月12日在台中中山堂、14日及20日在台北國家音樂廳,指揮國家交響樂團演出。
呂紹嘉小檔案
呂紹嘉出生於新竹縣竹東鎮,成長在音樂氣氛濃厚的家庭,自幼習鋼琴。在台大心理系就學期間,開始隨陳秋盛學指揮,並決定以音樂為終生職志。
1985年赴美在印第安那大學主修鋼琴,並通過指揮班入學考試。1986年回台,任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助理指揮一年。1987年赴歐,入國立維也納音樂院主修指揮,1991年畢業。
呂紹嘉分別於1988年在法國貝桑頌,1991年在義大利貝卓弟及1994年在荷蘭孔德拉辛三項國際指揮大賽獲得首獎,奠定其指揮生涯基礎,自此活躍於歐洲樂壇。
1995年起定居德國,於95至98年任柏林喜歌劇院首席指揮,98年起任科布倫茲市歌劇院(至2001年)及萊茵國家愛樂(至2004年)音樂總監,2001年至2006年任漢諾威國家歌劇院音樂總監。
圖說
圖1:1994年於國家音樂廳指揮慕尼黑愛樂(攝影/黃磊)。
圖2:呂紹嘉(前排右2)與父母親的全家福。
圖3:呂紹嘉(右2)大一時與心理系同學攝於校園。
圖4:呂紹嘉(前排左1)於畢業當日與臺大合唱團員在傅鐘前。
圖5:1988年與恩師陳秋盛在後台。
圖6:在Amsterdam的音樂殿堂(Concevtgebouw)演出後。
圖7:與太太杜文惠合奏鋼琴。
圖8:(小檔案用圖)2005年3月與女兒攝於臺大椰林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