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初期,臺灣經濟尚待起飛。生長在玉井鄉,從小放牛、跟著大人下田,讀書對我們而言其實是奢侈,只是務農的父母不希望子女步其後塵,竭盡所能地供三兄弟讀書。大哥念臺灣科大,二哥曾經中輟,現在回夜大補修,至於我,則考上臺大商學系;我們家成為內層林庄頭學歷最高的門第。我與大哥同年上榜的前一年,祖父仙逝,因此放榜後很多人相信這是祖德遺蔭或地理風水所致,殊不知這是點點滴滴的血淚累積起來的。
商學系四年倒吃甘蔗
考上臺大第一志願是機緣。國一時,受到當時國文老師的啟發,才發奮求學,在當時教育的體罰制度下,終能考上台南二中,因二中考上臺大的少,所以有「二中(重)」的俚語,意即要重考。我第一年真的沒考好,在補習時才突然開竅。我不是讀書的料,那時還年輕也沒什麼志向。只是照排名填科系,而商學系在當時是丁組第一志願。
與商學系工館組同學設於校園。
進入臺大商學系宛如倒吃甘蔗,第一年念得很辛苦,還差點休學。商學系重數學,要修微積分、統計、會計等課,偏偏我的數學底子不好(其實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文史),這成了我的弱點。我還記得在上楊維哲教授的課時被修理得很慘,逼得我很想休學放棄。我從南部來,朋友不多,加上個性含蓄,不好意思請教同學,得過且過,成績當然不好。由於現實與原先想像的大學生活差距頗大,讓我很沒有成就感。比較例外是林鐘雄老師(前證交所董事長)的課,他教授的經濟學是我少數念得比較有興趣的科目。還有方瑜老師教的國文,她規定每一學期繳交四篇作文,題目、長短、風格自訂,這給我很大的揮灑空間,聊慰北上求學的思鄉之苦。每當夜深人靜,靈感一來,總是振筆疾書,洋洋灑灑十幾張稿子將內心的情感完全傾洩出來,真是痛快!方老師還鼓勵我去投稿,但以現在來看,那種青澀文字是登不上文學殿堂的。
大二以後,在總區上課的情形較少,大部份的課都開在法學院。傻媳婦熬成婆,逐漸擺脫大一的傷愁,慢慢溶入臺大的大熔爐,進行身心改造,這對我以後的行事風格影響深遠。我將工商管理定位為對人事物的管理,因而擺脫了對商的恐懼,我比較喜歡的學科目有李長貴老師的“行為研究”以及王志剛老師的“行銷學”,大三以後開始專研日文,到大四已經可以閱讀日文小說了。
大二時,由於情場失意,加上體力充沛,於是將大部份的假日時光以騎單車登高山的方式自我磨練,剛開始先挑戰北宜公路、陽明山公路的一日行程,到北橫公路及台北-台中來回的二日一夜行程,其中都是獨來獨往的,只憑一份地圖、一個指南針以及一顆信心。到大四開學前,葉仕國同學也想一圓騎車環島之夢,於是他買一部中古的摩托車,我挑一輛越野單車,我們專挑最有挑戰性的山路走,從陽金公路、蘇花公路、花東縱谷、南橫公路、溪頭、日月潭、清境農場、合歡山、武陵農場到北宜公路,都留下我們的足跡。此行原計十天,結果提早一天完成,花費不過數百元。臺灣高山之美,非您親自體嚐,焉得領略其壯觀瑰麗。
大學生活移情田徑
幸有楊文海學長幫忙,我得以擠進法學院宿舍,一齊住進來的還有社會系的許博雄同學。四年間我們都未曾搬離這可愛的窩,它是日式建築,有些老舊,卻不知有多少學長前輩在此煮酒論英雄,這裡散發著從南部帶來的熱情與歡笑,因為這裡除了一位社會系的香港僑生鄒嘉文學長外,其餘五位都是從南瀛北上的,宛如第二個家一般溫馨。那種感覺讓我至今懷念不已,尤其天井內種有一棵十多年的芒果樹,更增添熱帶氣氛,若有室友慶生或冬至到了,就煮些麵條或湯圓的,互相鼓勵一下。有次我還僥倖獲得校慶男16舍整潔比賽第一名,幾乎跌破所有室友的眼鏡。如今那些曾同室而眠的學長學弟都各奔前程,不知安否。
賴永坤(左二)參加大專田徑賽。中最高者為周顯光。
參加田徑隊就不必上體育課,於是和班上鄭成柱同學(現住香港)一齊加入田徑隊。不過後來他忙於商學系會長工作,沒空練習,就不來了。當時簡教練剛來臺大,對於有興趣參加的同學來者不拒,他看我沒有專長,便建議我跑長跑,還鼓勵我:「慢慢來,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我天生魯鈍,沒有運動細胞,只有老實練。我最喜歡跑完後跟學長一齊到公館吃客飯,那種滋味還甜甜地烙印在我心頭,記得第一次寒訓(住臺大舊體育館2樓側邊),我就因疲勞性骨折而被迫休養,那種痛苦真是畢生難忘。
田徑隊友以中南部人居多,個性純樸,和木訥的我較為契合;我們一起操練、一起流汗,在運動場上培養出榮辱與共的感情,長長久久,到現在都還保持聯絡。
臺大田徑隊出過很多運動健將,不少人在當前政壇、學界頗具名聲,在我早期的有邱太三(法律系,撐竿跳)、劉益昌(人類學系,400中欄,外號「拼命三郎」,曾是大專紀錄的保持人)、陳文山(地質系,中長跑)、周顯光(海洋所,大專長跑紀錄保持人)。田徑不僅鍛鍊體魄,對意志力也是磨練。我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要跑山,像從臺大跑到木柵仙公廟(指南宮),一趟就要二十多公里。經年累月下來,一種咬緊牙跟向前衝的心志會慢慢被磨出來,對日後處世有很大影響」。校內競賽奪過多座錦標,但大運會的獎牌總是擦身而過,讓我覺得有些遺憾。曾參加過數次馬拉松比賽,最佳成績2時59分。
學成返鄉種芒果
從商不是我的興趣。1986年從臺大畢業後,留在台北換過許多工作,心裡一直不踏實。我喜歡農村生活,不能適應都市喧鬧、緊張的環境。所以工作了三年後,在一次一貫道法會中,受到韓老前人的開導『現在孝子都不是孝子』的當頭棒喝,意即現代人有了妻子、孩子就不管老子了。決定搬回玉井老家。做這樣的決定從心裡便踏實多了,一來父母有人作伴,農忙期工作壓力減輕;且大兒子即將出生,經濟壓力大,台北的生活水準高花費多,存錢不易,幸得內人明理,雖有埋怨,但依舊隨我之意。
回來之初,父母仍催促我出外找工作,我也嘗試過,就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當時我已茹素,心想「或許是冥冥中老天自有安排」,更加堅定根留玉井的決心。和植物在一起,它們不會講話,只是以心相會,我就喜歡這種自在的工作環境。其實在鄉下生活,吃的大都是自己種,滿山遍野都是野菜,只要慾望不那麼高,日子還是過得去。
1964年,愛文芒果在玉井種植成功,從此改善了玉井人的生活,玉井也因此博得「芒果的故鄉」的美譽。自我有記憶以來,父親就在種芒果,由於傳統「有土斯有財」的觀念,爸爸還不斷擴充耕地面積至六公頃。芒果現已成為玉井最重要的經濟產物,栽培面積占全台十分之一,品種以愛文為主,占45%,其他則為金煌、凱特、在來種、聖心、海頓等品種。近年,為迎合臺灣人紅色討喜的心態,將金煌與愛文雜交,無意中發現改良的紅金煌。近年來,為討好消費者,以賣得好價錢,將金煌及凱特(九月檨)等綠皮芒果仿日本套黑袋遮光,褪掉葉綠素後,果皮即呈現橘黃,其實保持其原色口感較佳。
芒果雖為玉井帶來前所未有的高收益,可是也一度因大出而「敗市」,價格低到不敷成本,被迫整車整車地倒掉。我學的是管理,深知果賤傷農,於是嘗試農產加工,另闢出路。在前總幹事江樹人學長的鼎力相助下,我成立農會果樹產銷班加工站。剛開始學習製作愛文芒果干,而後情人果芒果干、楊桃干、鳳梨干到山藥湯圓。每年2月開始,我就從最南端的屏東開始收購芒果青加工,幫助果農穩定鮮果的市價。每年全部加工鮮果的收購量約有三、四百噸。
鑽研加工創新機
由於臺灣工資貴,成本高,根本不敵中國及菲律賓低價傾銷,越來越多工廠為求生存,被迫轉移至東南亞、中國等廉價勞工地區,現在臺灣的蜜餞已有90%來自中國或東南亞。而芒果產期短,工廠閒置時間過長,根本不符經濟效益,因此玉井的加工廠所剩不多。像芒果干,從菲律賓進口的成本一斤不到60元,而臺灣本產的是他們的兩倍;唯有朝向具有地方特色而且不含人工化學添加物、低鹽、少糖,強調健康、新鮮、原味以做市場區隔來開發,走高級路線,臺灣的農產加工才有一線生機。
為求芒果干的品質達到盡善盡美,我採用“在欉黃”且十分黃熟的愛文芒果來做加工原料,以得其色香味的極致表現。因此,要訓練員工靈巧的雙手,以避免在削皮或切片時碰傷果肉,並以冷藏糖漬法來維持其鮮度,對於烘烤的溫度、時間也要掌握的很好。
因為愛文芒果成熟期的問題,從6月到8月,短短不到三個月時間,要做一年的庫存,所以常日以繼夜地加工趕製。我從許多文獻上獲知芒果干的保鮮竅門在溫度控制。褐變是加工品最大的問題。如何在不添加人工物料下保持其色香味?經過多次嘗試與失敗,我發現以冷藏維持一定溫度,可以降低酵素反應活性,不論色澤與口感都能維持理想鮮度,保存期限又可以延長。
在改進製造技術之餘,我也研發許多副產品,如芒果饅頭、芒果牛軋糖等,但因沒有門市銷售,因此只有親朋好友才有緣吃得到。
自創品牌「蜜旺果」。
好的產品還要配合銷售通路,除了批發給北部業者,像環保團體主婦聯盟或一些有機商店,都有密切的配合;此外,我們也開發自有品牌「蜜旺果」(相傳芒果是唐僧到印度取經時將其種子帶回中國,當時取名。又《本草綱目拾遺》說芒果「蜜望果甘酸,能止嘔生津」。),但最主要還是靠口碑。很多顧客吃過後會再購買饋贈親友,如此口耳相傳,逐漸拓展客層;所以嚴格說來,我們沒做什麼行銷,只是保持產銷平衡,控制良好的品質,以維持一定利潤。
產銷控管與品保以強化競爭力
近年來臺灣一年到頭有各種結合地方產業的文化活動,像台南縣就有芒果節、白琧節、牧草節、牛乳節、蠶桑節、牛蒡節、釋迦節、鳳梨節、甘藷節等,越來越多傳統農林漁牧工作者投身休閒農業和民宿經營。我認為經營地方特色與品牌是臺灣農業必然要走的路,而玉井是噍吧年事件的古戰場,這是本地特有的寶貴資產,由此充分發揮地方文史特色,展延玉井的歷史縱深,不僅能豐富文化節的內涵,也能拓展玉井更多文化觀光賣點。
拜芒果冰沙炒作,讓芒果已無滯銷之虞,但要確保農民收益還是要靠產銷控管。農產品最不利的因素就是天候無法掌握,像玉井地區的愛文芒果的盛產高峰期約是7月10日到20日,短短十天即產出約三分之一的芒果。難怪產銷要失衡了。如果供過於求價格就會下跌,民國84年我以草根大使身份到日本觀摩時,發現他們的農政體系竟能掌握整體產量,所以價格可以控制得很好,值得臺灣學習。只是臺灣民情和日本不一樣,缺乏共生體認與協商機制,如果要採用日本的方式,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不過,我仍要對玉井鄉農會前總幹事江樹人抱以高度肯定。江樹人是臺大經濟系畢業,擔任農會總幹事三十年,退休後轉任鄉長,作風質樸,尤其對於提昇玉井芒果等農產品產值付出最多心力。他將經濟學理論應用得淋漓盡致,有一年芒果生產過剩,價格大跌,於是他將芒果倒入曾文溪,以量制價,經新聞媒體的炒作而成為轟動全國的社會事件,迫使當時的農林廳長下台負責。芒果價格因而風光了好幾年,「芒果之鄉」的美譽因此不逕而走,還有芒果節也是他帶動風潮創先舉辦的;這都是他學以致用的傑作!
至於芒果干要國際化,因販賣、運輸和貯存都需要更長時間,褐變仍是最大難題。由於臺灣腹地小,消費有限,要提高農民的收益,還要借助日本、韓國市場。由於臺灣是果蠅炭疽病疫區,為配合輸出薰蒸處理的要求,玉井薰蒸廠甫於日前完工,將來輸出日本均須經此道手續,並經日本官員核可才放行,增加成本支出不可避免。同時,政府目前正積極推動優質供果園制度,期將肥料與農藥管理標準化、透明化,以履歷方式獲得消費者的認同,為臺灣農業塑造品牌保證,以強化國際競爭力。
對農產品的產銷,賴永坤有自己的觀察與見解。
獲模範農民不枉「檨哥」之得名
1999年,我獲選為模範農民,「芒果哥哥」之名經媒體披露而廣為人知。其實「芒果哥哥」台語發音為「檨哥」,是當年田徑隊友對我的暱稱。每年暑假,田徑隊友常相偕攀登臺灣百岳,我對臺灣的高山由此認識。大二暑假隊友約定從水里登玉山,在會合之前,我從玉井老家,扛了一箱芒果要與隊友分享,當年交通不便,我輾轉轉車八、九個鐘頭才到水里;此後隊友遂以「檨哥」(ㄙㄨㄞˇ ㄍㄜ)叫我,這個稱號註定我這輩子與芒果結緣。
與家人一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他最滿足的幸福。
十多年來專研芒果加工及管理,終於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也得到家人肯定。現在來到玉井,只要問起賴永坤,玉井鄉約有一半的人都知道。當年回鄉開疆闢土,其辛苦可以用“篳路藍褸,以啟山林”來形容。現在加工站事務已趨於穩定,多半由另一半負責生產管理,自己則朝向更有挑戰性的果園管理工作。未來仍將以開發更精緻、更高級產品為主,並結合地方文化特色。我已年逾四十,個性本就淡泊名利,對事業的看法已保守許多,我較右派,但求穩定中成長就好」,倒是與子女、家人一起成長,享受天倫之樂,才是我當下最在意的。
自臺大畢業後,服兵役、就業到自己創業,身上無時不背個臺大的十字架。當心情低潮或諸事不順時,總想一定要振作下去,因為周遭的人們在看著我呢!再怎麼辛苦總是撐一下就熬過去了。記著我畢業留言:「春天滿山遍野的芒果花火紅的開了,夏天紅豔豔的芒果黃熟了」。就是這麽自然、平靜,周而復始的生活才是我想追求的。感謝老天在我考上臺大的十年後回鄉務農,努力十年後終能在充滿童年回憶的老宅蓋一幢古色古香的農舍。期望未來的幾個十年能以畢心之力,為臺灣芒果產銷新榮景貢獻一己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