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知道下面這三件事情,並且知道它們是「相關」的人已經非常多了。這三件事是:一、《菩提樹》這首著名的歌,作曲者是修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二、這首歌原名其實是《椴樹》(德文是der Lindenbaum; 英文做Linden tree),但是中譯卻成了《菩提樹》;三、這首歌好像與《真善美》這個電影有關聯,只是什麼樣的關聯,一般人並不是能講得很清楚。
首先,我想從《真善美》這齣1965年的電影講起。絕大部分的人都記得它是關於一個奧地利的音樂家庭如何從奧地利逃亡到瑞士的故事。這個家庭原本是奧地利的貴族家庭,住在豪華美麗的大宅裏,繼母原本是一位修女,奉修院派來當家庭教師,後來嫁給了喪偶的七個小孩的爸爸。一家有濃厚的音樂素養,常常演出,但在納粹侵占奧地利之後,由於父親反對納粹,不得不出亡外國。這個電影充滿了很多溫馨如詩的音樂,一群小孩子在奧地利美麗的青翠山巒間相互唱和,那種純情天真的場景使得它成了人人喜歡的電影。
電影本身的故事很簡單,但是一般都認為有事實的根據。這樣說也不算錯,因為它是根據二戰前奧地利的特拉普(Trapp)音樂家庭的經歷改編。這個家庭和電影《真善美》中的家庭一樣,反映出深厚的奧地利社會喜愛音樂的特色。特拉普家庭在二次大戰前已經出名,事實上他們並不是出逃瑞士,而是奔走意大利,因為特拉普先生有意大利護照。他們逃到意大利後輾轉去了美國,在美國時,他們再一次將音樂家庭的樣貌呈現給美國社會,並受到普遍的歡迎。後來孩子們漸漸長大,有各自的人生規劃,所以不久即拆夥,並把他們的故事賣給一個德國的製片家,這個製片家就用他們的故事拍成了《特拉普家庭》(Die Trapp-Familie;The Trapp Family;日譯《菩提樹》,1956;這個電影也曾在臺灣上映,我看的時候大約是初二、三)。這部電影中雖然沒有《真善美》裡有名的Do-Re-Mi之歌、小白花,但多了菩提樹、小蜜蜂等大家耳熟能詳的插曲。它賣得非常好,因此引起美國百老匯劇作家們的注意。於是這個德國人把特拉普音樂家庭的故事轉賣給百老匯,並且拍成了有名的《真善美》。德國電影公司後來又另外拍了一部《特拉普家庭在美國》(日譯《續菩提樹》),也獲得很大的成功,可說是非常純粹的德國及奧地利浪漫文化在二戰之後對納粹法西斯專制主義的成功控訴。
說到這裏,讀者或許還不能理解「菩提樹」跟特拉普家庭以及相關電影有什麼關係。這個說起來簡單,可也有點複雜,我想要先講一個我個人的故事:2001年十月,我在德國參加一個由我的好朋友施寒微(Helwig Schmidt-Glintzer) 教授召開的史學會議。會後他帶我們到附近的名勝去參觀。在一間大教堂旁邊,我看到一顆很高大的樹。因為不認得這種樹,所以就隨口問了施教授,施教授告訴我,這是一種德國到處可以看到的樹,叫做“Lindenbaum”。在傳統社會,吃過飯黃昏時,大家習慣坐在這種樹下,靠著村裏公用的水井,談天說地,拉著小提琴,朗誦詩歌。我一聽就想起我們中學學過修伯特的《菩提樹》,哼起了它的旋律。施教授聽了高興地連聲說:「對了,對了。」(Ja! Ja!)由於是小時就學會的歌,所以我們都感到很興奮。我當即在地上撿起了一片菩提樹的葉子,從此這張葉子就一直夾在我的《中國傳統教育史》書稿裏,直到它終於不知何時就與天地一同物化了。
說起來好笑,這首名曲如上所說,應該叫做"Lindenbaum",翻譯應稱為「椴樹」。這種樹在世界各地都可看到,名字也各有不同,在中文裏,「椴樹」是最普通的名稱。那麼為什麼會翻譯作菩提樹呢?也許是因為兩種葉子很相似,所以當日本第一次翻譯這首歌時,翻譯者近藤朔風(1880-1915)就逕自把它翻譯成菩提樹。椴樹在日本也不少見,但是好像從江戶時代就有稱它為西洋菩提樹的先例,所以喜愛音樂但或許不太懂植物學的近藤就把它翻譯為菩提樹了。
我相信在大正時代,《菩提樹》大概就已傳到臺灣,戰後臺灣的音樂教科書採用的版本應該是中國人所翻譯的。但是在中國,以中文翻譯及介紹這首歌的,目前所能查到的是1944年才第一次出現。這篇介紹的文字還附了簡譜,登在廣西桂林出版的《音樂知識》。然而,雜誌上並沒有作者的名字,歌名則翻譯作「在門前那井傍」。抄錄如下(第一節):
在門前那個井旁,
有一株Linde樹。
在它的綠蔭底下,
我做過許多夢。
亦曾在它的身上,
刻提過許多字。
我每次把他想起,
總是又悲又喜,
總是又悲又喜。
可以注意到,翻譯者並不知道Lindenbaum是什麼樹,所以乾脆就把它的德文字留在中文歌詞上面,譯者顯然沒有受到日本的影響。由此看來,臺灣中學音樂教科書用的詞很可能是根據日文翻譯而成,因為連歌名都採用了日本的翻譯。但究竟是誰翻譯的,現在已無從查起。在解放後的中國,這首曲子也漸漸流傳了,現在公認鄧映易(1920-2004)是中國通用歌詞的譯者。她的譯詞也使用了菩提樹,可見多少也借用了日本的翻譯。抄錄她所譯的第一節歌詞如下(全曲的三節歌詞和樂譜可看https://qupu.yueqiquan.com/gangqinpu/184977.html):
門前有顆菩提樹,
生長在古井邊。
我做過無數美夢,
在它的綠茵間;
也曾在他的樹幹上,
刻下甜蜜詩句。
無論快樂和痛苦,
常在樹下留連。
這個翻譯與臺灣流行的版本有出入,但由於臺灣的音樂教科書沒有寫出譯者是誰,所以只能想像可能是三個地方的譯者互相傳抄,而臺灣的譯者不敢具名吧。晚到本世紀,因為新竹中學的蘇森墉(1919-2007)先生替這首曲子編了合唱曲,中文的譯詞總算是在臺灣定了下來。新竹中學的合唱團在我的時代名震遐邇,常常得到全臺合唱比賽的冠軍。蘇先生出生於臺北,早年回福建讀書發展,所以熟悉中國當時的音樂界。他又能閱讀日文,所以一定也知道這首名曲的日譯是「菩提樹」。
以上的這些討論,應可讓讀者們對本文一開始就提到的三件事情相互關聯有了瞭解。《菩提樹》這首歌曲是許多在臺灣受教育的人的共同記憶,因此以上的知識應該會使我們有更甜蜜親切的感受。這歌詞原是德國詩人繆勒(Wilhelm Müller, 1794-1827)所寫,而由修伯特譜曲。事實上,修伯特替繆勒譜曲的是後者的專輯「冬之旅(Wingterreise;Winter Journey)」,共有24首,而《菩提樹》為其中第五首。「冬之旅」的歌詞及氣氛是悲觀的,與修伯特同期的作品有很大的差異。據說他第一次對好朋友們發表這個作品時,他們都感到非常錯愕驚奇。最近音樂學者們認為,這是因為修伯特和他的音樂圈朋友們都感受到梅特涅(Wenzel von Metternich,1773-1859)首相治下的奧地利政治的壓迫氣息,雖然當時的浪漫運動正方興未艾,但是自由創作的氛圍卻像嚴冬,充滿逼人的肅殺寒慄。不過,這樣的解釋究竟是對著曲子本身,抑或是對著繆勒的原詩呢?這麼一個有趣的問題就留待讀者們在異國的記憶中探索吧。(2020年9月5日於臺北)
李弘祺小檔案
1968年歷史系畢業,耶魯大學博士。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紐約市立大學、臺灣交通大學,也曾在本校、清華大學及北京師範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或特聘教授。專攻中國教育史、著有傳統中國教育的中英日德義文專書及文章數十種,以《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為最重要,獲中國鳳凰衛視國學成果獎及國家圖書館文津獎。日本關西大學《泊園》學刊稱許為「當今世上治中國教育及科舉第一人」。李教授也經常講授有關近代西洋思想的課題,主持台積電及敏隆講座。現與夫人退休於美國赫貞河畔的華濱澤瀑布。
圖說:
圖1:修伯特
圖4:《特拉普家庭》電影的日文唱片封面
圖2:1944年桂林出版的《音樂知識》
圖3:中譯「菩提樹」為「在門前那井傍」
圖5:中國流行譯詞的譯者鄧映易女士
圖6:1966年臺灣教科書的《菩提樹》合唱譜
圖7:在臺灣提倡合唱有功的蘇森墉先生
圖8:《菩提樹》德文原詞作者繆勒
圖9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