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探險】

詩人臉上的五官沒有明確輪廓線
詩人臉上的風景不是固定點線面
詩人的臉不是雙眼所見
畫布表面的形與色
詩人的臉隨著對自由的探索
不斷挖掘存在的立體深度
不斷面對人性扭曲的深度

詩人的臉不是日常生活所見的臉
它掛在美術館
為20世紀奮鬥過的心靈留下血與肉
在21 世紀成為參觀者手機裡的照片
走進我們的世界,成為日常生活
可見可不見的一部分
人們只是看著
對詩人臉上的風景不太好奇
對詩不太好奇

20 世紀詩人走過的路,
21 世紀會再走一遍嗎?
德國的 Erich Kästner 站在焚書堆旁
看自己的書被燒
波蘭的 Józef Czapski 在戰俘營
講述追憶似水年華
日本的山本捍右被思想警察偵訊
不悔獻身超現實主義
臺灣的李張瑞寫下絕命詩

21 世紀詩人的心臟也像20世紀那樣跳動嗎?
21 世紀詩人臉上也會留下世界大戰的彈疤與血痕嗎?
創造力與反智
什麼是認識21 世紀文化的入口?
什麼連結了人與人相濡以沫的脆弱?

倏忽成形的遽變每個時代都有
每個暗夜都有
友誼的告終,愛意的萌發
社會結構質變
詩人覺察崩壞、毀滅、變遷
詩人細觀人性裡的矛盾、惰性、不安

沒有必要重複去說會褪色的故事
雖然指尖想念你若在場的溫度
掙扎著在命運的黑土上
用翻書時被掃射出血的手
寫出暗黑裡玫瑰在綻放
夜風裡的愛
也寫下夜風裡悄悄的枯萎,就像
沒說出口的幻滅,從指間滑落的過往

詩人的臉不是自己的臉
寫詩不是為眾人
21 世紀要求說得簡短
雖然詩是簡鍊的藝術,畢竟讀詩的人
並不多

詩人的臉不是自己的臉
詩人的臉上不會寫下捨我其誰的崇高
詩人的臉仰望星空
看見繁星間飛舞的天使
看見浩瀚無垠

詩人只想不斷向開闊與慈悲敞開
邀請天使
走入詩行
靜駐在詩集裡等待,在永恆的奧秘裡
與愛詩的人相逢

以懷藴思想的文字攜手我們去經歷
有個性的人如何超越個我的有限
讓私己片段零散的俗世情緒
在定錨的避風港裡,反芻成
安慰人的愛

2019-04-09

【藝術的事】

跟米開朗基羅一樣,人體也是席勒(Egon Schiele, 1890-1918)藝術創作最主要的主題。然而,不像米開朗基羅的人體帶著文藝復興藝術對人性與神性交融的追尋,席勒的人體偏向於展現20世紀初期前衛藝術對個體意志自由與欲求的探索,以及與此相連結的,現代人內心的徬徨與焦慮。

但是,與相當長壽的米開朗基羅很不同的是,席勒是英年早逝的天才。他在1918年10月因西班牙流感過世,得年28歲。在他過世前三天,他懷孕的妻子離世。在這麼短暫的人生歲月裡,席勒正式的藝術創作生涯只有八年。然而,在這麼短暫的創作生涯裡,席勒卻留給維也納以及20世紀初的現代藝術相當大的驚嘆。

年輕的創作生命,作品,意謂著不斷探索與成長的足跡。不是帶著結論的完成式,而是不斷更新的進行式。自我意識、對外在世界的反抗與不適應、社會化磨合過程中內心淌下的各種血跡.....,凡此種種被轉化到畫布上時,便是席勒用種種赤裸的人體形象誇張出藝術史上不曾有過的身體變形,以極盡不舒服的型態與姿勢表達自己的熱情與困挫、煎熬與無所適從。

然而,席勒的裸體不是縱慾與色情,席勒的藝術有他內省與告解的一面。席勒的人體是情緒、是情感,但也是與自我毫不保留的面對面。

在藝術上大力鼓勵與提攜席勒的前輩是Gustav Klimt (1862-1918)——帶起維也納現代藝術運動(Art Nouveaux)的先鋒。他們兩人的關係並非師生,也不是在藝術學院結識。儘管Klimt在當時維也納是有相當影響力的重量級藝術家,但他一生沒有收過任何學生、沒有發表過任何藝術運動宣言、也沒有打造屬於自己的畫派來吸引眾人追隨。

席勒被Klimt的藝術吸引應該是來自於對學院藝術的反彈。Klimt作品煥發的「青春風格」(Jugendstil)啟發了席勒跳脫傳統的藝術思考,往現代藝術創作的方向邁進。然而,在追求創新求變的路上,席勒受Klimt啟發後,大步邁前的腳步走得比Klimt還快。1910年他寫給朋友的信上說:「我追隨Klimt的腳步至今年3月為止。我相信,現在的我是全然不同的我。」

席勒的自我突破該從何看起?不管是Klimt的「青春風格」或是席勒最早期的畫作都帶有裝飾意味。然而,自1910年起,席勒揚棄裝飾性的藝術思考,改從「結構」(structure)的角度來構思畫作。

舉例來說,《三個男性裸體的構圖》不再想從解剖學的真實來刻劃人體,而改從幾何形狀來造型,並以暗色剪影呈現人體。這種完全省略寫實細節的刻劃方式,引導觀者專心去思考造型與意涵之間的關係。這尤其可見於席勒利用極度誇張的身體姿態與肢體伸展來激發觀者的想像。例如,三個男性都將雙腿大大地張開,在這樣極端的造型上,他們的腰身卻被壓縮得極為細瘦,整個上半身彷彿訴說著脆弱的存在。而在另一方面,張得那麼開、幾乎成三角造型的雙腿是讓他們整個人變得像昆蟲般?還是,相反地,雖然他們的存在如此脆弱,但是雙腳仍會勇邁地走向人生?

1910年席勒在轉變風格後另一幅重要畫作是《自畫像:坐著的男性裸體》(Seated Male Nude/ Self-Portrait)。這是他以自己作為模特兒所畫的最後一幅作品。這幅人像的輪廓線刻意被畫成像是以粗獷斧鑿痕跡雕出的木刻版畫線條。單薄的平面身軀造型搭配著像是木頭刻出的四肢,讓人看到整個身軀到處盡是各種稜稜角角。為了讓觀者專注觀視這個身軀本身要傳達的意涵,席勒省略了所有的背景。而為了不讓觀者對這個畫面背景產生任何想像,他連擱在這個背景上的兩個腳掌都一併省略不畫。

1911年席勒畫的《詩人》(Der Lyriker)也同樣表現出年輕人對這個世界處處感到格格不入的困挫,甚至於感到自己快被外在的壓力碾垮。這種孤立無援的單薄感在這幅畫中尤其透過唯一從黑色衣袍露出的細長脖子、以及纖瘦卻又少了大拇指的左手清楚地暗示了出來。撐住這整個身軀的,主要是右手(寫詩的手)所撐起的力量。

《詩人》這幅畫裡受光的右手閃耀出比較多燦爛的色澤,剛好與詩人臉部受光而讓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多彩臉部風景形成生動的呼應。席勒在此雖然運用後印象派擅長的點線交織畫法,但這幅《詩人》的人物臉部特寫,不是梵谷內心劇烈衝突的自畫像,而是席勒將色彩轉化為帶著力道汨汨流動的線條,用以暗示創作心靈既頑強又柔弱,望向世界的雙眼雖然半閉卻又散放出有神采的目光。

席勒在寫給他的贊助人信上說,Klimt看到這樣的人物臉部造型,感到很高興。席勒自己也確信,這種人物臉部的畫法,在當時維也納無人能及。年輕畫家的自信不是來自於無由的狂傲,而是他真的知道,在藝術史上終於走出了自己的路,打造出自己的語言。可貴的是,當時的維也納的確有人看出這麼難能可貴的成就,並為席勒高興──那個人就是席勒宣稱已經脫離他影響的Klimt。

花亦芬小檔案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學士,德國科隆大學藝術史碩士、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歐洲中古晚期至近現代宗教史、社會文化史與藝術史跨領域研究,以及現代德國史、史學思想史。曾獲國科會傑出學者養成計畫獎助以及國立臺灣大學全校教學優良獎,曾任《臺大歷史學報》主編。 譯有《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一本嘗試之作》(2007 出版,2013 修訂二版)。專書著作:《藝術與宗教──義大利十四至十七世紀黃金時期繪畫特展圖錄》(2006)、《林布蘭特與聖經──荷蘭黃金時代藝術與宗教的對話》(2008)、《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2016)、《像海一樣思考──島嶼,不是世界的中心,是航向遠方的起點》(2017),以及論文近三十篇。

圖說:
圖1:Egon Schiele, 《詩人》(Der Lyriker).
Oil on canvas, 80.5 x 80 cm.
Leopold Museum, Vienna, Inv. 450 L 172; KP. 192.
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4/42/Egon_Schiele_-_The_Lyricist_-_Google_Art_Project.jpg

圖2:Egon Schiele, 《三個男性裸體的構圖》(Composition with Three Male Nudes), 1910.
Pencil, India ink on paper. 19 x 20.7cm.
Leopold Museum, Vienna. Inv. 1459 KD. 723
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c/c3/Egon_Schiele_-_Composition_with_Three_Male_Nudes_-_Google_Art_Project.jpg

圖3:Egon Schiele, 《自畫像:坐著的男性裸體》(Seated Male Nude/ Self-Portrait).
Oil, opaque color on canvas. 152.5 x 150 cm.
Leopold Museum, Vienna, Inv. 465 L145; K P. 172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22127556

圖4:Egon Schiele, 《詩人》(Der Lyriker)局部圖。攝影:花亦芬
圖5作者小檔案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