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讀中學時,大多應該唱過“散塔露琪亞”這首那波里的民歌。記得我高中時還曾經在電臺的廣播節目獨唱過它。
現在臺灣流行的中譯歌詞是蕭而化先生翻譯的。蕭而化曾在日本留學(1935-1938)。戰後他來臺灣旅遊,有感於臺灣的條件比他當時任教的福建音專更好,因此就留了下來。但是他是什麽時候把這首曲子翻譯為中文的呢?這個我暫時無從查考,可以留待他日。不過我猜想最可能就是他在日本讀書的時候,因為接觸到這首歌,所以開始進行翻譯吧!
日本人又是什麽時候引進“散塔露琪亞”的呢?我查到的資料,看起來應該是在大正年間(1911-1925)由知名的音樂家堀內敬三(1897-1983)翻譯歌詞為日文。昭和四年(1929),它被編入中學音樂教科書,並於昭和十年(1935)出為唱片。於是這首民歌就開始在日本流傳開了。這一年正是蕭而化到日本留學的一年。由於他是武藏野音樂學校的學生,因此一定會聽過這首民歌,或至少有所印象。戰後,這首歌仍然非常流行,於1947年再度被編入音樂課本,不過用的是小松清(1899-1975)的翻譯。所以有人說在日本,學校裡通用的是小松的詞,但是外面大家比較喜歡的則是堀內的翻譯。
無論如何,這首名曲在戰前的臺灣大概還沒有開始流行,而如果有的話,恐怕也只在小圈子有人用日文唱。蕭先生的翻譯因此特別寶貴,而他的翻譯也真是上乘。由於蕭先生在臺灣,還寫了不少的反攻歌曲,所以他所翻譯的這首歌詞就沒有在共產中國流行。奇怪的是我所找到的兩個在中國流行的翻譯,卻竟然也都找不到譯者的姓名。
“散塔露琪亞”是意大利南部那波里(Naples;意大利文作Napoli)港口西邊靠海的一區。這個地方稱為散塔露琪亞(意大利文Santa Lucia;英文做Saint Lucy),乃是因為崇拜天主教八大聖女之一的聖女露琪亞之故。聖女露琪亞是第三、四世紀西西里島的敘拉糾斯(Syracuse,意大利文作Syracusa;中文基督教聖經翻譯為敘拉古)人,因為被指控相信基督教而被處死,後代傳說更說她是被挖眼睛而死。第七世紀之後,天主教會封她為聖人,所以大家普遍使用“散塔”來稱呼她。對她的信仰很快廣及西歐各地。當時英國也有關於崇拜她的記載。那坡里同時也開始傳說擁有她部分的骨骸,所以這一個海邊被稱為“散塔露琪亞”。
“散塔露琪亞”是一個漁港,但是聖女露琪亞並不是保護船夫的神,所以該地到了20世紀之前並沒有以“聖女露琪亞”為守護神。這也就是說,那坡里跟聖女露琪亞實在並沒有特別的宗教關係。但是中古以來,這地方的船夫已經開始傳誦它,頌讚“散塔露琪亞”的美麗夜晚。如果我們唱這首翻譯的歌,由於不知道“散塔露琪亞”是地名,很可能以為是美女或情人的名字,就好像愛爾蘭民歌,“我的邦尼”(My Bonnie),一樣,引人遐思。當然“散塔露琪亞”就是“聖女露琪亞”,所以說是人名也沒有錯,只是作為近似呼喚情人的歌曲,他稱頌的對象未免不是太對。最近音樂家劉美蓮女士曾提倡把這首民歌改名為“聖潔露琪亞”,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滌除不必要的誤解。
有趣的是對聖女露琪亞的崇拜雖然是天主教的信仰,但是它竟然在基督新教的地區保留了下來。這個情形在保留有不少異教色彩的北歐國家特別明顯。這是因為聖女露琪亞的饗宴日是12月13日。用西方的古曆法,這一天正好是冬至。傳統上,北歐國家(特別是瑞典)的少女們在這一天會穿白袍,點蠟燭來慶祝日照時間又開始漸漸長起來。當然,我們現在的冬至是定在12月21日(1582年由教宗格萊格理Gregory所頒用,那一年舊的朱利安Julian曆已經晚太陽的速度十天),但是慶典仍然用12月13日。於是兩個節日就混起來了:一個是慶祝陽光的恢復,它不是基督教的節日,但是由於露琪亞的拉丁文Lucia 和光(lux, 複數為lucis)兩個字相近,所以瑞典人就常常以歡迎陽光的典禮來與記念聖女露琪亞的活動同時舉行。
今天,瑞典的女孩子們仍然流行在12月13日一早穿白衣,帶紅色腰帶,點蠟燭,跟在被選為露琪亞的大姐(她的頭上更特別頂戴有七隻蠟燭)後面,叫醒人們參與慶祝。這個節日同時也是聖誕節各樣慶祝活動的開始。
有趣的是,每年12月13日正也是諾貝爾獎的得主來到瑞典領獎的時候,所以會遇上聖女露琪亞的慶祝活動。聽說得獎人在酒店裏,也會被一群白衣少女,拿著蠟燭來叫醒他們。這麽一個文化傳統當然令人感染慶典的喜悅和興奮。所以一般諾貝爾獎的得主都會高興被吵醒,參加這麽一個快樂(迎回太陽光)的活動。不過聽說去年有一位得主大概因為長途旅行,睡得不好,又被吵醒,竟然大發雷霆,向頒獎的當局抗議,真是煞絕風景。
可見“聖女露琪亞”的慶祝活動在瑞典是多麽流行。我雖然查不出這首歌本身是什麽時候在那坡里開始流行的,但是我們非常知道,它是什麽時候變成用意大利語來唱的。我們都知道意大利的“統一”是在1871年。意大利的統一因為梁啟超寫了《義(意)大利統一三傑》這本書而成為近代中國膾炙人口的歷史故事。這首歌與統一的政治活動有一點關係,因為它代表意大利人追求民族復興的第一炮:從那坡里方言翻譯成意大利文。翻譯的人名叫柯特羅(Teodoro Cottrau, 1827-1879),出版於1849年。這一年,意大利統一運動正式開始。
19世紀中葉,那坡里這首民歌應當已經流傳遐邇,瑞典方面,至少慶祝聖女露琪亞的慶典已經十分普遍。但是我們不知道瑞典人是不是會唱“散塔露琪亞”。如果會唱,那麽又是用那坡里方言,或是在1849年之後,採用意大利文,或者瑞典文?從19世紀瑞典著名的女作家的一本書上,大概可以猜想在瑞典流行的應該是意大利文的翻譯。這也就是說,在1849年之前,瑞典人固然有慶祝聖女露琪亞的活動,但是要到意大利文的“散塔露琪亞”開始流傳之後,它才引介到瑞典(以及其他的北歐國家,包括德國)去。瑞典這位作家名叫布瑞美(Fredrika Bremer, 1801-1865)。她在《旅瑞士與意大利的兩年》(Two Years in Switzerland and Italy, 1861)書中說她和一對英國夫婦在1860年到了那坡里。7月12日晚上,他們一起出去泛舟,並合唱了“散塔露琪亞”的歌。她特別把歌詞記錄了下來,說:“我特地把這首人人喜愛的歌的原文記錄下來,希望有一天會有合適的翻譯出現。” 因為抄下來的是意大利文,因此我們可以想象當時流行於英國或瑞典的已經是意大利文。
布瑞美記錄那天晚上的情景,令人神往,正與“散塔露琪亞”的歌聲相互輝映:
我們在燦爛星光,水波衝擊的愉快夜晚下,回到了住處。每一次船槳打水,就激起千萬蜿蜒波紋、隨伴不斷閃爍的光芒以及看不盡的火花。心魂(Psyche,一位同行的模特兒少女,大家戲稱她為“心魂”)唱起了“散塔露琪亞”,我們也都跟著一起開懷合唱起來。…
“散塔露琪亞”無意的是一首無邊浪漫的歌曲,唱了之後令人忘懷。年輕人一定特別如此,至少我年輕的時代是如此。1933年,一個意大利畫家應泰國文化部之邀,在曼谷創立了Silpakon美術專科學校。這所美術學校現在已經升格為全科大學。它的校歌居然就是“散塔露琪亞”。這豈不應了這所學校“生命苦短,藝術永恒”( Ars longa, vita brevis)的校訓!
黃昏遠海天邊,薄霧茫茫如煙;微星疏疏幾點,忽隱又忽現。
海浪蕩漾迴旋,入夜靜靜欲眠;何處歌喉悠遠,聲聲逐風轉?
夜已深,欲何待?快回到船上來!
散塔露琪亞,散塔露琪亞。
──2019年春分之日於紐約華萍澤瀑布
李弘祺小檔案
1968年歷史系畢業,耶魯大學博士。曾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紐約市立大學、臺灣交通大學、也曾在本校、清華大學及北京師範大學擔任講座教授或特聘教授。專攻中國教育史、著有傳統中國教育的中英日德義文專書及文章數十種,以《學以為己,傳統中國的教育》為最重要,獲中國鳳凰衛視國學成果獎及國家圖書館文津獎。日本關西大學《泊園》學刊稱許為「當今世上治中國教育及科舉第一人」。李教授也經常講授有關近代西洋思想的課題,主持台積電及敏隆講座。現與夫人退休於美國赫貞河畔的華濱澤瀑布。
圖說:
圖1:那坡里的夜晚。
圖2:蕭而化教授伉儷。
圖3:16世紀畫家Jacopo Palma il Giovane(1544-1628)所畫的聖女露西亞,他手上捧的是他自已的一雙眼睛。她主要是盲人的保護神。
圖4:瑞典的聖潔露西亞日。
圖5:1997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Claude Cohen-Tannoudji 夫婦在睡夢中被慶祝聖女露西亞的少女們叫醒。
圖6:19世紀瑞典女作家布瑞美。
圖7作者小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