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新進教師研習營中,醫學系何明蓉教授的教學經驗分享,給我很大的啟發。她曾在哈佛大學所開設的課程裡,得到一種教育理念。這理念的重點是,過去的教學把學生當成一個容器,老師一直倒水,試圖把這容器裝滿,但是,教育的真正宗旨,是要去改造這些學生,使這些學生的容器變大,而不是去裝滿。
從小瓶子到大瓶子
所以教學設計的目標,就是要改變容器的形狀,使其瓶身擴大,容量增加。何老師說,改變容器的關鍵,就在於讓學生在體驗中學習,而不僅是知識的增多。這樣的譬喻,頓時使我恍然大悟:瓶身的擴大,代表要將學生視為能動的主體。這對於儒家學說而言,真是個古老的議題!孔子曾說要「興於《詩》」,也就是真正的閱讀經典,不是看過即可,而是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內心得到深刻的觸發與感動。北宋程頤在<顏子所好何學論>中說:「凡學之道,正其心,養其性而已。」更進一步強調要恢復人之道德主體性,才是學習的宗旨。這讓我更加清楚,如何引導學生們對中國傳統文獻的接受方式,從背誦到思考,從接受標準答案到主動尋找答案,進而回歸到「切己之學」,是教學上該努力的方向。所以,在我的課程設計中,如何實踐出這樣效果,就成了我考量的重點,也不禁想從自身學習的經驗中,尋找具體的方法。
回首來時路
我之所以會從何教授的瓶子說,連想到儒家思想,特別是宋明理學的概念,與我長期浸潤於此研究領域有關,這也正是在求學的經歷中,感受最深刻的部分。還記得高中時代,同學們將學習《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視為畏途,但這卻是我在聯考壓力下,一個喘息的出口。它讓我看見,人在課業分數高低之外,可以追求另一種更超越的生存價值。大學時代,因著多次修習楊儒賓老師和林聰舜老師所開設的課程,更加鞏固了我對學術思想領域的興趣。楊老師將儒家所揭櫫之個人內在的道德生命,以及生存的終極目標,解說得淋漓盡致,讓我得到性靈上的陶冶和啟發;林老師關注的則是儒家學說如何在中國政治社會領域發揮影響力,特別是漢代之後,儒學逐步發展成為帝國的意識形態,其論述背後複雜的權力關係,更是讓我彷彿從大夢中醒來,看見儒學發展的現實因素。進入研究所之後,遂跟隨著林聰舜老師寫論文。當時也正值清大歷史所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的鼎盛時期,我大量修習張永堂老師和陳啟雲老師所開設的課程。張老師領著我從宋代思想史一路讀到清代,有兩年之久。他不僅帶給我一個史學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培養我嚴謹的治學態度。到了博士班階段,祝平次老師要我更理性地去反省,宋明理學家所預設的前提是否合理,藉此訓練我批判思考的能力,同時,他最常提醒我的就是「要學好思想史,最重要的就是要理解並思考,到底是什麼在支撐我們的生活,有了對自己生活的理解,我們才能將這樣的理解與古代的思想家對勘,看出彼此的問題所在。」此外,在中研院文哲所擔任博士後研究的階段,楊晉龍老師則是有系統地向我傳授治學方法,使我在研究上得以精進。每當回想起老師們諄諄教誨,心中都會湧起了無限的感念。若不是他們開啟我的智慧,我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機會。
這是一門「切己之學」
現在,為了要讓大一的學生們也能夠在必修的國文課中,面對生命真實的反省與思考,當我們共讀先秦兩漢文和唐宋散文時,我會分為三個層次引導學生進入。第一個層次是文本的知識面,其中包含了文本發生的時代背景、作者生平和文本內容釋義,都是我講授的重點。第二個層面,則是討論每篇文章中所呈現的思想,以及引導學生們反省。首先,我們試圖還原作者發出的問題是什麼?並且釐清他以什麼樣的觀點來說明?接下來便是檢證作者的價值觀,探討他在什麼樣的前提下,說明這樣的問題?當同學們對於作品有了深度的理解之後,更關鍵的就是返回自身的思索:如果這樣的問題發生在自己身上,同學們又會怎麼想呢?而現在的我們之所以會這樣判斷,站在什麼樣的立場上,提出自己的解答?這樣的想法,與我們所讀之文本中的觀念,到底有什麼異同?有哪些部分我們可以接受?有哪些部分我們很難接受?為什麼呢?經過這樣反覆的討論之後,學生們比較能夠設身處地的理解文本的涵義,以及自身的立場。第三個層面的重點,則是關於寫作的討論。關鍵的問題在於該用什麼樣的策略和手法來鋪陳文字,才能說服讀者接受自己的想法?從篇章架構到各段的重心,再到句子的設計,以及字詞的安排,無論是作者的寫作方式,以及同學們的回應方式,都是檢視的重點。至於第二個層面與第三個層面的討論,我會利用分組討論或者個人回答的方法進行。雖然同學們剛開始比較被動,但是經過幾次練習,彼此更為熟稔之後,就容易敞開心來回應。有時我也利用ZUVIO(雲端教學互動系統),使同學們能夠匿名回答,這個工具的好處在於它能即時彙整大家的意見,投影在屏幕上,或以文字,或以圓餅圖,顯示同學們的討論結果,也可以提升大家參與的意願。
除了課文內容之外,我還會設計一些活動,與同學們一同探索他們現在常使用的文類,以及其中所反映的思想。比較有趣的是在一次上課中,某位同學被封為「廢文王」,這個詞彙立刻引發我的好奇,很想了解同學們眼中「廢文」是什麼意思?同學們報告的過程與內容,真是精彩。他們先將臉書和批踢踢中的各樣發表,按照內容或者形式分類,然後再去分析這些文類的結構及其思維,進而定義所謂「廢文」的概念。我還記得開始報告的第一組講完,台下立刻就有同學質疑,如果按照那一組所給的定義,臉書和批踢踢中的文字,都可以叫做「廢文」,但若是如此,我們為何又會說臉書上某些是「廢文」,某些又不是呢?最後同學們自己討論出大致的概念是:雖然「廢文」這個詞彙,從社群網站開始不久,就已經出現,但是所謂「廢」的定義是主觀的,完全取決於讀者自身的感受。總之,這個活動用意,是讓同學們運用國文課中學到的分析方法,針對他們現在常用的平台和常寫文字,進行討論。同學們所展現的熱情,以及在討論中所呈現的深度與廣度,實在讓我驚訝。當然,他們的結論也提醒了我,哪怕是再好的文章,若是無法「切己」,也就失去了光華。
教學相長
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以前我的指導教授常拿這句話告誡我,在研究上要學、思並進,現在當我在教導學生的時候,這句話也同樣重要。如何讓學生真正學到中國思想文化的精華,同時又能轉成他們生命的智慧,是我責無旁貸的職任。同時我也相信,從他們的身上,我能得到更多對於生命的體認,讓自己也更有長進。(本專欄策畫/中文系李文鈺教授&化工系陳文章教授)
史甄陶小檔案
臺北市人,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碩士、博士和博士後研究,2011年擔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2013年至臺大中國文學系任教。自大學時代開始對宋明理學產生興趣,碩士階段確立以朱子學為主要鑽研方向,博士班時期致力於元代朱子學研究,博士後研究的重心轉移到元代《詩經》學。目前已出版《家學、經學和朱子學──以元代徽州學者胡一桂、胡炳文和陳櫟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