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27日晚上,被劃入樂陽建設文林苑都市更新案的士林王家,面臨市政府強制拆遷的威脅,臺灣都市更新受害者聯盟透過網路號召,300多位大學生、教師與社運人士來到現場聲援王家,一同守護家園。翌日上午,在大規模警力的強制介入下,聲援者被架離現場,怪手迅速地摧毀了王家祖厝。忿忿不平的學生很快再度集結,前往市政府、市長官邸抗議,並在文林苑長期埋鍋造飯,阻止建商動工。

文林苑爭議所激發的青年參與,是晚近以來學生運動風潮的縮影之一,類似的案子包括樂生院保存運動、苗栗大埔農地破壞事件、反國光石化運動、反中科四期運動、紹興南街社區保存運動等。在這些案件中,我們看到大學生積極的投入,高舉正義的旗幟,與弱勢群體站在一起,共同對抗公部門所推動的發展計畫。由於學生們充滿理想主義的熱情投入,讓這些爭議衍生出意想不到的發展,原本被主流媒體所忽視的受害者受到外界的關注。在文林苑案中,信誓旦旦「依法拆除」的市政府成為眾矢之的,後來更宣稱「願意檢討相關法律」,並且凍結了所有臺北市的都更案。

校園內也可以看到學潮的復甦。最近,臺大學生會舉辦了關於美國肉牛的座談會;有學生自發舉行五○年代學生地下黨運動的展覽;有些社團以讀書會方式專門討論東部開發爭議與原住民議題。研究生抗議他們的獎助學金縮水,更積極籌組產業工會。在近幾年的五一勞工遊行、反核遊行、同志遊行,我們也常可以看到學生的隊伍。我的一個導生為了圖博人權議題,在暑假時前往印度的達蘭薩拉。這學期,我開授了一門大學部的社會運動課程,結果有130位同學來選修,儘管這並不是通識課程。在社會系所規劃的公共社會學暑假實習課程中,也有52位同學報名參與,他們想要參與關於卡債族、公共托育、環境友善農業等相關議題的實踐活動。這些現象都指出,學生的公共參與熱情開始浮現。儘管他們仍只是校園中的少數,但是這一群有意識的先鋒份子卻有無形的感染力,所帶來的影響正在持續發酵之中。

新學潮與舊學潮

社會運動研究的共同發現是,運動風潮具有週期性的特徵;在密集而激情的公共議題投入之後,取而代之的往往是政治冷漠、犬儒主義與消極無為。對個人心理而言,運動參與具有吸引力,係因當下的集體行動即是體現自己所信服的價值與理念;但就長期而言,運動會帶來種種挫敗、被「掏空」的負面感受,驅使個人離開運動的隊伍,將關注移轉到私人領域。早先,解嚴以降的學生運動最受矚目,19903月的野百合運動是最高潮。不過到九○年代中期之後,各大學的改革性社團日益萎縮,即使學生抗議事件仍零星可見,但已不再關注政治性議題;相對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日常生活議題的抗議,例如機車停放、校園交通、宿舍規定、網際網路使用等。這彷彿顯示,學生不再具有救國濟世的理想主義,這一點也似乎很符合一般大眾對於「草莓族世代」的刻板印象。

近一波的學潮又出現了轉變,學生們的關注焦點由日常生活議題移轉到公共議題,從校園內到校園外。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即是200811月,抗議陳雲林來訪時警方過度執法的學生運動。這一群學生集體決定將這次運動稱為「野草莓」,無論這個名號是對於先前「野百合」的致敬亦或是嘲諷,他們所扮演依舊是「社會良心」的角色,試圖超越紛擾的政黨對立。也因此,長期占領中正紀念堂前廣場(目前的正式名稱是自由廣場),成為兩個學潮世代的共同行動劇碼。

從整體校園內外的大環境轉變來看,無論是關注政治人權亦或是社會正義,新學潮的浮現是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在1990年,大學學士班還不到24萬人;到了2010年,已經增加到102萬人。聯考窄門的開放固然使原先被排除在外的弱勢家庭子女獲得教育機會,但隨之高漲的學雜費卻讓他們唸起大學來備覺艱辛。在20年前,多數大學生不需擔憂未來的出路問題,當今的大學生卻面臨畢業後只有22K的夢魘。一般而言,經濟的富裕與對於前景的樂觀評估,容易促成學生運動。歐美六○年代的學生運動歷史顯示,高成長的資本主義帶來積極進取的世界觀,戰後嬰兒潮世代大規模投入反戰、民權等新左派運動。因此,野百合世代的學運是可以被預期的,不只是因為解嚴所帶來的政治機會開啟,更重要的是,那時臺灣仍是處於「愛拼才會贏」的年代,預期的物質生活提升支撐了理想主義的運動參與。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要如何解釋晚近的學潮呢?

世代正義的呼聲

我個人認為,晚近的學潮其實反映了一場正在上演中的臺灣社會價值觀革命。在以往,占據主導地位的是一種發展主義的意識型態,相信經濟發展是解決各種社會問題的先決條件。但在晚近以來,發展主義越來越被看破手腳了,它所應許的各種美好承諾都成了芭樂票。試想「高科技業」在近年來的公眾形象轉變:10年前各地方政府爭相搶著要科學園區,它總是與「環保」、「乾淨」、「高配股」等好處聯想在一起。現在,地方發聲反對徵收農地開闢科學園區的抗爭(后里、二林相思寮、竹東二重埔、後龍灣寶、竹南大埔)。「科技新貴」工程師「過勞死」的負面新聞不斷,電子業從「高科技冷血青年」變成「血汗工廠」。科技業即使沒有傳統產業的煙囪,但是它所排放的有毒廢水成為地方抗爭的焦點(彰化芳苑、新竹新埔)。甚至,連電子業大廠在校園進行徵才時,也會被「反中科熱血青年」嗆聲。

大學生仍處於人生探索的階段,所以他們有能力拒絕年長世代視理所當然的信念,也能夠看穿發展主義的虛假。目前大學生有一種強烈的被欺騙與背叛的感覺。幾十年前,認真唸書,就會有好的出路。現在,大學文憑貶值了,能找到的機會只有那些賣肝的血汗工作。校園的師長不但不幫他們設想,還會火上加油,質疑他們沒有中國學生努力,要求他們在職場上要認命,配合各種業界不合理的要求。

年青人感受到強烈的世代之間的不正義,這也呈現在學生運動者如何看待各種社會爭議。在20年前的反核運動中,所強調的口號是「我們不能禍遺子孫」;但是近兩年來的反核青年卻是高舉「世代正義」的訴求,強調「在位者不能為我們年輕世代做決定」。也因此,他們對於「土地正義」、「居住正義」的運動感到強烈共鳴,也願意挺身支持各種圈地、都更、開發計畫下的受害者。

延伸閱讀

[1]何明修、林秀幸(編)2011,《社會運動的年代:晚近二十年來的臺灣行動主義》。臺北:群學出版社。

[2]何榮幸,2001,《學運世代:眾聲喧嘩的十年》。臺北:時報出版社。

[3]吳介民等(編)2010,《秩序繽紛的年代》。臺北:左岸出版社。

[4]林宗弘等,2011,《崩世代:財團化、貧窮化與少子女化的危機》。臺北:臺灣勞工陣線。

[5]謝志誠、何明修,2011,《八輕遊台灣:國光石化的故事》。臺北:左岸出版社。

 

何明修小檔案

1973年出生於臺北市,臺大外文系學士(1995),社會系博士(2000)。曾任教於南華大學、國立中山大學,現為臺大社會系教授。研究專長為社會運動、勞動社會學、環境社會學,專書著作包括《社會運動概論》(2005)、《綠色民主:臺灣環境運動的研究》(2006),《四海仗義:曾茂興的工運傳奇》(2008),目前正在撰寫臺灣戰後工人階級形成的專書。可以透過電子郵件(mingshoho@gmail.com)與他聯絡。

 

圖説:

圖1:近年因都更案引發大學生關心居住正義議題,圖為學生聲援文林苑王家(提供/物理系許哲韡)。

圖2:紹興南街社區保存運動(翻攝自文宣單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