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心裡頭會癢癢的,老是覺得像有一件任務還沒有履行?為什麼老是會望向東方,想像那雪山聖陵線背後的,南湖中央尖領軍的臺灣屋脊東邊的那一方寶島的淨土,像是一個不斷在向我招手的東方日出之地的智者,守護著遠方已甚少親近的家人與益形疏遠的家園?那是東西向的磁場努力在對抗著南北的串聯。於是心裡頭的那隻小蟲不停的爬呀爬,終於會讓人按耐不住,終於會讓人起身朝著那日月的軌跡不自覺地向東探尋。
畢竟你也知道,臺灣的東海岸有著令人心醉的自然景觀與它孕育出的善良淳樸的人民,美麗的海岸線聯結蔚藍的太平洋,俊秀雄偉的山巒大多仍然保持著原始的面貌。
不管你到三仙台、七星潭或八仙洞,你總是能左擁海天一色,右抱峰情萬種,日常煩惱的各種數字都不知不覺的消失無蹤,心裡頭充滿著太平洋日昇的溫度,腦子裡空蕩到只剩下無垠的星空與出奇明亮的銀河,而臉上則終日無意識般的化不掉的痴笑伴隨著成群曬紅的毛細孔。這是長年住在西岸矻矻營營的人們嚮往但又不能理解的臺灣的東海岸。西岸外面臺灣海峽的淺對比於東岸外面太平洋的深;那麼,把因為沒有時間思考而顯現膚淺行為的西岸的人移植到東岸去可以存活嗎?可以激發他們的深層思考嗎?若是坐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石雨傘邊心裡頭也只能想著如何蓋廠汲取那億萬年未曾被擾動過的太平洋的深層海水,那到底是源於殫精竭慮的深層思考還是人云亦云的膚淺思緒呢?那一方寶島的淨土有機會可以跟生存其上的淳樸的人們永續互倚,相濡以沫,共生共榮嗎?
常常有人問我現在的學生或球員跟以前的學生或球員是不是有明顯的差異。他們大概都希望我回答「是」,然後告訴他們現在的學生或球員如何不能吃苦,如何不用功,如何不尊師重道,如何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何比不上我們這一代等等。這個問題我實在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如果我這樣子回答,這樣子批評現在的年輕人,那這些批評的話我們在三、四十年前當學生或球員時似乎也聽過。科技發展如果造成人類智力的退化,應該也不會在三、四十年之間就呈現如此可見的差異,雖然這段時間我們生活環境與習性的改變的確是相當顯著的。那麼,前面那些每一代人都可以用來對下一代人批評或激勵的話確實也可以對著自己講吧?應該也要對著自己講吧?現在的我跟三十幾年前的我在學習的態度上有沒有改變呢?每當我們展卷閱讀聖賢書時,總是汗顏於先賢大儒思想之深而我輩思想之淺。難道兩代之間不能察覺的智慧之差異卻真實存在於千年之隔的先賢與我輩之間?
知識累積促成了科技文明,而科技文明創造了我們自以為是的舒適的生活環境,不斷加快我們的生活步調,加速耗費自然資源。幾年前MP3音樂剛開始流行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學生很自豪的跟我說:「老師,我電腦裡已經有三千多首歌了。」
「了不起!那你花了多少時間搜尋下載這麼多歌呢?」我問他。
「哦,很難算,好幾個月了吧!每天都花很多時間等它慢慢傳,宿舍的網路速度還是不夠快。」
「那這些歌你都聽過了嗎?」
「當然沒有,我那可能有那麼多時間!」
然後他意識到我的質疑與他的矛盾,於是坦承:「其實我也只喜歡裡面幾首歌而已,只是看到網路上有這麼多歌,不抓實在可惜。」
其實不只學生,許多教授與其他有機會接觸電腦網路者亦然,經常會花許多時間搜尋、下載、整理、轉存甚至轉寄大量資料,這些資料絕大部分是一輩子都不會用,甚至連看都不會去看的。那為何人們會如此?是否那抓資料的行為乃源自於人想擁有財富的通性?於是網路上充斥著的越來越多的膚淺甚至不正確的資訊取代了思考,因此人們花在思考的時間逐漸變少,思考層面逐漸變淺。最麻煩的是,決策者也因此變得越來越沒有耐心,覺得資訊隨時隨地可得,早上一聲令下,中午幕僚必須立即呈上所要的資訊或執行方案,所以網路抓資料與簡報抄來抄去已然取代了研究與思考作為重要決策的依賴,甚至有人只用PowerPoint就可以做研究。在可悲的全球化運動裡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許多領導人會顯現出漸趨一致的膚淺言論與行為。
就像半導體技術60年來遵循摩爾定律(Moore's Law)以驚人的倍數速度成長,地球上只要是人為建設所及之處也幾乎都以倍數速度在改變著,而這種改變似乎是一種會把人類自己逼向自殘的行為。當全世界的政府都把經濟成長當作重要目標而把大量生產與金融操作當作重要手段時,有些人卻漸漸地在懷疑自然環境的人為改變是否應該叫做成長;經濟成長是否沒有止境。我感覺到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工研院,不管是機構內部的人還是外部有業務關係的人,過去二十幾年確實有相當大的改變。所有的人都變得越來越忙,忙著提構想、提計畫、規劃預算、消耗預算、報告成果、推廣成果,就像那可憐的松鼠被關在那圓形旋轉的籠子裡作那無止境的邁向自由的努力。大部分的人做的是直覺或稍加思考即可以的事,不需要深入思考或研究,因為時間不允許。這麼說來,抓音樂的學生是無辜的,一代又一代的前輩的努力反而注定是要種下今天的苦果。反思嗎?改變自己嗎?可是人總是要生活,因此自然期待著即使是淨土必須好好維護,它也要能提供我們工作以維持溫飽。什麼工作呢?向東方去探尋智者吧!向大腦深處去發掘啟示吧!
於是工研院南分院的工程師們來到了臺東的布農部落的原鄉,傾聽並協助延續那有如天籟的八部合音;來到了初鹿的偏遠的農場,創造出那可以讓人與大地永續共存的果子狸咖啡;在花東縱谷油綠的稻田間停下腳步來細細思考,美麗的稻穗所結的可口的米粒如何養育綿衍不絕的子子孫孫。他們希望讓農民在不進一步破壞生態(甚至可以改善生態)的條件下產出高品質,高價值的咖啡豆與稻米;讓布農文化代代傳承,並以其令人感動的藝術面向結合穩定的經濟活動。努力的結果是可以讓在地年輕人因此有好的工作,因此可以維繫美麗的家園,不必離鄉背井擠進那冷漠的西部都會才能生存。以經濟成長(例如產值與投資額這種殘酷的數字)作為開發土地山林的令箭的典型西部思維能不能轉為向東方去學習以增進社會福祉為最高原則的經濟活動?人口維持穩定,環境生態保持自然,減少自然資源的消耗,提升人的價值與自尊。若要了解什麼才是社會福祉,什麼才是快樂的人民,什麼才是永續發展,豈是一聲令下讓幕僚立刻呈上抄來抄去的簡報即可作出判斷?該放慢腳步,轉向東方去探尋智者之聲,向大腦深處去發掘啟示吧!
吳誠文小檔案
吳誠文,1971年巨人隊少棒國手,為國家捧回世界少棒冠軍盃。臺南一中畢業後,考進臺大電機系,1981年從臺大電機系畢業,1984年負笈美國深造,1987年取得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電機與電腦工程學博士。學成返國任教於清華大學電機系,2000-2003兼任系主任,2004-2007擔任電機資訊學院院長。鑽研超大型積體電路設計與測試和半導體記憶體測試,卓然有成,2004當選IEEE Fellow。2007年借調至工研院主持系統晶片科技中心,規劃推動3D-IC設計與測試技術之研發工作與產業推廣。2010年將系統晶片科技中心整合至資訊與通訊研究所,並接任該所所長,要協助臺灣建立自有品牌,與國際大廠競逐天下。
圖説:
圖1:在臺11線上等待可愛的小朋友過馬路,希望他們一輩子能快樂的生活在這一片土地上。
圖2:東臺灣除了美麗的山水以外,臺東縣延平鄉的紅葉村也是臺灣少棒蓬勃發展的激發點,對我而言它間接的改變了我的一生。
圖3:臺東的布農部落合唱團的主唱是後排中間的布妮,她的歌聲有如天籟,她的智慧與知識足以讓她在西部生存,但是她選擇回到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