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過去,猛然回頭,法學院竟如此陌生。

越過30年的山峰起伏,重返大學。我記得當年從法學院搭0南公車可到總區,卻無法描述法學院大門石柱的模樣。我記得有一天課間休息,小偷潛入教室,摸走了我唯一的千圓鈔票,無法看醫生,卻從未追究過法學院紅磚教室的來歷。我記得法律系的教授有最高法院院長和好幾位大法官,彷彿半個司法院,其中,陳樸生大法官的「刑事訴訟法」課,湧來許多陌生臉孔,桌椅滿到走廊、拱廊下,上進的心伸長脖子、穿過木窗,目不轉睛,緊追陳大法官的唇語。我卻不知道90年前,同樣的教室裡,有北京人教北京話,有英國人教英文,而和我們一樣抱著書穿過拱廊下的,則多是說著日文的日本人學生。

法學院並非這片校區的原始主人,也非臺大前身臺北帝國大學的一部分,在日本統治臺灣的年代,此地為「臺北高等商業學校」。我在法學院一千多個日子裡,完全不知道這些事,好像也沒有人想要告訴我們這些事。

現在,彎過水池邊,兩步石階踏上,迎面的教室牆上貼著簡要的海報,幾個字和幾個箭頭,說明了臺大法學院的身世,看來簡單,卻是光陰的座標,學生在校園漫步,知道自己正站在時間流裡的哪一個點;也是一條繩索,可以抓住,游過時間的河,到達同一空間的另一個彼岸。

當然,這個學校的故事不是一張小布告可以容載。

1919年,臺灣總督府創立高等商業學校,最初有校無舍,借棲在總督府內,現今徐州路這邊還是大片空地,直到19223月,高商的「第一教棟」(今前排教室)完工,校景才初露容顏。

「臺大法學院」現為臺北市定古蹟,包括行政大樓及其中的大禮堂、兩排二層樓教室,文化局現有資料記為「均完成於1919年」,顯然不甚正確。依臺北高商的沿革誌,臺大法學院各古蹟是分批建成,「第二教棟」(後排教室)緊接在前排之後,1922年底完工。「本館」(今行政大樓)19253月底落成,比教室晚了兩年多。

法學院裡,警衛室也散發著日本時代的風情。這座小巧典雅的木造建物與本館同時完工,當時稱之「守衛所」。

第一棟教室剛完工不久,一位臺北高商教北京語的老師站在新樓前,仰頭欣賞,肚子裡同時打起詩稿;19224月底,他在報上寫了一首「高商校舍落成感賦」的七言絕句詩,由此也可推知,臺大法學院古蹟建成時間非如目前官方資料所記的1919年。

一個商業學校,有商業簿記、財政學,甚至法學通論的課程,都屬當然,但臺北高商開了北京語的課,倒是教人好奇。

這位為校舍完工作詩的北京語老師叫王德欽,非常年輕,1921年進高商教書時,才25歲。他本是長於北京的旗人,小的時候,父親到福建當官,他跟著住下來,懂漳州泉州話,彷彿半個福佬人,在福建早擔任過北京話的老師。

王德欽22歲那一年來臺,落腳臺中,開館授課。後經大稻埕一家公司引介北上,教室設在「新店尾街」(今民生西路和寧夏路口一帶)的天主教堂裡,就是靜修女中對面的天主教主教座堂。

據報紙說,王德欽的學生有日本人、也有臺灣人,「就學者眾。數月之間。便能會話。」學生之中,有曾任臺灣電力會社的日本籍副社長角源泉,也有位赫赫有名的臺灣商紳-許丙。王德欽即因許丙才進入臺北高商教書。

許丙原受雇於臺灣第一豪族板橋林家,擔任林熊徵一房的「家長」,負責收租種種財務,長袖善舞,交際能力過人,最後被封貴族院議員,與舊老闆平起平坐。小說家東方白在回憶錄《真與美》裡,曾描寫許丙出門總是戴禮帽、拄拐杖,金口不易開,連對幫自己拉車的私家司機(即人力車夫)也一樣,想右轉,就用拐杖敲右輪,想左轉,就敲左邊輪子。

許丙有個知名的孫子許博允,創辦新象,30年前為臺灣音樂沙漠帶來綠意。雖然祖父許丙輪廓鮮明、五官立體,但許博允略帶異國風情的容貌,其實來自祖母葉白,她是一位來淡水的英國籍船長的女兒。

許丙和老闆林熊徵是最早打高爾夫球的臺灣人,也是淡水高爾夫球俱樂部的第一批臺籍會員。據許丙的回憶錄指出,他常去總督府拜訪球友石井光次郎,石井時為秘書課長,因而認識了調查課長片山秀三郎,時有「歡談」。片山後來出任第一任高商校長。

此時,許丙的老闆林熊徵開辦華南銀行,常往上海、廈門募資,許丙隨行,深知情意要相通,必也先通言語。臺灣商人雖書寫中文無礙,中國官話卻完全不解,於是,他向片山秀三郎校長強調設北京話課的重要性,建議應設「北京官話講座」。商校接受此議,並詢問授課老師,許丙便推薦了自己的老師王德欽。

高商授課之外,王德欽在華僑組織「中華會館」及家裡都開過班。家裡的班,人數不限,反正一整班的束脩要30圓,學生再行分攤。30圓不少,比基層公務員的薪水都多。

1930年代初期,臺灣揚起北京話學習熱,似乎讓王德欽更搶手。1931年,滿洲國新立,吸引各地人進去尋找機會,山東人去,臺灣人也去,賣茶、開醫院都有。臺北商工協會會長陳清波去了一趟滿洲,回來就說臺灣茶、蔬菜水果都可外銷滿洲,正是臺灣人「絕好活躍之時」,但有心去的必須學北京語和漢文。1936年,王德欽曾針對要前往中國東北和華北發展的人,編出3個月就能通北京話的社交商用教材,在夜間上課。

王德欽是臺灣的華僑界要人,華僑慶祝雙十節的聚會,王德欽是朗讀賀電的那個人;中華民國第一位駐臺總領事林紹楠來台履新,華僑界熱烈迎接,一上岸,林紹楠跟三位代表握了手,王德欽也是其中一個。王德欽也關心鄉親,曾經有福建人在大稻埕租房子開鞋店,生意不好,難以度日,自殺三次而死,身後窮得無法入葬,王德欽出錢幫忙料理後事。

除了北京語,日本時代的臺北高商也是英語重鎮。臺北高商的英文課長期聘請英國籍教授擔綱,另有一位日籍英語教席石崎政治郎,則畢業自美國堪薩斯大學。有位英文老師曾經在抗日活動裡軋了一角。

日本政府對臺灣人吸鴉片的惡習,原先採取漸禁的辦法,只賣鴉片給領有牌照許可的癮君子。但到1929年世界經濟恐慌,為解決財政困難,傳出要在臺灣自種罌粟花,還要放寬許可,讓無牌的秘密吸食者合法化。結果,25千人搶著去登記,吸鴉片的人反增不減。蔣渭水於是找張月澄想辦法,他們馬上拍了最急件的國際電報向日內瓦給國際聯盟控訴。此計奏效,總督府氣得跳腳,被稱為日本時代「非武力抗日打得最漂亮的一仗」。

國聯代表如救難神仙一樣到了臺北,但是,他們不懂中文日文,必須給英文版的說明書。當年,擅英文的臺灣人有限,所以,張月澄草擬後,為求慎重,他還去找一位英國朋友,幫忙校對了一遍。這位偶然在漂亮抗日仗軋了一角的英國人,就是臺北高等商業學校的英文老師。

1931年元月18日,首次舉辦臺灣中等學校「英語雄辯大會」,有臺北第二師範、臺北高校(校址在今台師大)、臺北一中(今建中)、北二中(今成功中學)、臺北工業(今臺科大)、基隆中學、新竹中學、臺中商業和臺北高商等9校參加。比賽地點既選在臺北高商的講堂(即法學院大禮堂),冠軍獎盃也由臺北高商抱走。

臺北高商的故事還很多,出身此校的臺籍學生不少,許多在戰後初期位居商界要職,像永豐公司(永豐金集團的早期公司)的總經理胡自瓶、華南銀行總經理高湯盤等人,丁瑞鉠則擔任過大同和台塑的副總經理。臺北高商畢業生跟戰後初期台灣商業活動的關係,值得探究。

只是,臺大接用了臺北高商的軀殼,卻切斷了她的記憶臍帶,不傳她的故事。

留下古蹟的目的到底是甚麼?假如,只留住美麗、莊嚴、宏偉的建築,卻不知、不追、不留古人與古事,古蹟跟一個陌生人何異?

表:古蹟「臺大法學院」建造時間

建築物原始名稱

建築物目前用途

竣工時間

資料來源

本館

行政大樓

1925.3.31

《臺北高等商業學校一覽》1933

第一教棟

前排教室

1922.3.16

第二教棟

後排教室

1922.12.11

守衛所

警衛室

1925.3.31

 

陳柔縉小檔案

作家,常見專欄和著書。1986年法律系司法組畢業後,未走主流的司法道路,進入《聯合報》和《新新聞周刊》,當記者,跑政治新聞。為探究威權政治本質之一的「關係」,辭職著書,寫出《總統是我家親戚》(本書後增修版改名《總統的親戚》),是瞭解臺灣社會階層和政治關係的經典之作。最近幾年,連續寫出臺灣歷史的相關著作,更開拓一般人對臺灣史的視野;《臺灣西方文明初體驗》曾獲《聯合報》非文學類十大好書、新聞局最佳人文類圖書金鼎獎,《宮前町九十番地》曾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類十大好書、誠品達人選書第一名。目前以發掘日本時代臺灣社會生活為研究主題,相關著書有《囍事臺灣》、《臺灣摩登老廣告》,最新作品有《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以新聞導體的敘述方式講故事,夾議夾敘,兼帶考證,旁徵博引,在細縫處嗅出時代氣味,勾勒出一幅幅庶民生活史;2010年獲新聞局非文學類圖書金鼎獎

 

圖說:

圖1:臺大法學院建基在臺北高等商業學校校地。(取材自《臺北高商一覽》,1933〔昭和8年〕)

圖2:臺北高等商業學校學生制服樣式。(取材自《臺北高商一覽》,1933〔昭和8年〕)

圖3:臺北高等商業學校模型。(取材自《臺北高商一覽》,1933〔昭和8年〕)

圖4:1987 年管理學院自法學院分出,1999 8 月法律學系獨立成法律學院,原法學院其他系所更名為社會科學院。

圖5:法學院校舍獨立於校總區之外,歷史悠久的古蹟建築。

圖6:院大門的小木屋,作為崗哨,樸實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