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林洪燦是小鎮醫師,畢業於臺大醫學院前身「台北醫專」,與董大成教授同屆。臺大醫院新院長林芳郁自剖習醫心路,沒有特殊偉大的抱負,也不是父母特別要求,應是從小耳濡目染。

國外歷練

1975年從臺大醫學系畢業,服完兵役後,他留任住院醫師。第四年加入「中沙醫療計畫」,是為沙烏地阿拉伯醫療團首批醫師之一,同行的有另一半林靜芸、侯勝茂教授夫婦,都是同班同學。援沙之行是寶貴的人生歷練,「當地的醫療設施極度貧乏,連縫線都要自己去巿場買,但也就是這樣的環境讓人成長。語言是第一道考驗,用英文和來自各國的醫師討論倒還好,有一回去買插座,卻因為不知道英文怎麼說,和老闆折騰許久。」中沙計畫十年,總計有近百位醫師參與,而這些人於今都成為臺大醫院主力。他前後參加兩年,第二次還被委以副團長重任,更多了些行政歷練。他說這兩年不僅拓展眼界,更鍛練勇氣。

從沙國回臺大服務一年後,他遠赴法國留學。法國巴黎大學附設醫院Hôpital Broussais的Carpentier教授在心臟瓣膜整型手術執世界牛耳,心儀者眾,他則直飛巴黎與其面談。自信與勇氣讓他獲得接納,隨即在醫院值班,也幫忙為病人開刀。「我們的縫合技術比法國人精密,有位教授曾因此代病人向我道謝,他說病人傷口完全沒有疤痕,不像其他人長得像蜈蚣一樣。」約莫過了兩個月,在通過一次Carpentier教授刻意的臨床「隨堂考」後,他才真正開始師事Carpentier教授。幾個月後學成返國,進入臺大臨床醫學研究所攻讀博士,並於1989年取得學位。

他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獨一無二,「不要逃避任何一次可以讓你成長的機會。最近令我困擾的是年輕醫師不願去雲林、公館院區,他們的理由竟是太遠、不方便。現在年輕人太受保護,以致缺乏衝勁,只求生活安逸;沒有勇氣冒險的人,也就不會有創意,至多只能複製別人的東西,怎麼會有競爭力?」

圖1:1992年洪啟任教授退休,學生們與其合影於歡送會。由右至左:林芳郁院長、洪啟仁教授、侯勝茂教授、林水龍教授。1992年7月18日攝。

 

師生同儕

縱然憂心,但他相信教育能改變行為,而且身教重於言教。以個人經驗為例,「我的老師洪啟仁教授和朱樹勳教授,是臺灣心臟外科先驅,不僅在專業上足為學生表率,更是督促我們前進的力量。兩位教授幾乎每晚、假日都來巡房,學生看在眼裡自然會效法。所以後來我在擔任心臟外科及急診部主任時,即常提醒學生:要做好一件事,”devotion”是第一重要;每個人的智慧能力都差不多,唯有投入更多心力與時間,才有可能比別人更好。」

有位學弟放棄臺大住院醫師赴美留學,行前說「臺大有一流學生,二流老師,三流設備」,這句話讓他反覆省思。「老師並非天生就會教書,我們應該教導老師如何教學,才會有一流的老師。」

當年醫院實習的教學方式,常常兩個年級合班上課,上下年級同儕關係自然親密。「由於一起被“電”而培養出深厚的“革命情感”,所以前後級同學,像涂醒哲、陳再晉、許世明等都很熟。」近年改為小班教學,重視個體啟發,縱向聯繫少了。雖說各有利弊,不過,「學習如何與同儕合作仍是醫學教育中很重要的一環。」

文化比較

1989年他到日本金澤大學觀摩Iwa教授的心臟不整脈手術。「當時日本已有三百多例(WPW症侯群),臺大醫院才三、四十例。不過去了才發現,我們早已超越日本,因為心臟不整脈的「房室結迴路性頻脈」的不整脈手術,臺大已經成功好幾例,他們還不會做。直到今天我們在這個領域都保持領先。」

不僅如此,臺灣許多醫療水準也不輸美國。例如心臟手術,日前為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動手術的哥倫比亞大學附設醫院,「這所當年洪啟仁教授見習的醫院,公佈在冠狀動脈繞道心臟手術的死亡率為3.6%,臺大醫院則是2%。」

先後赴法、日進修,讓他觀察到文化差異對醫學發展的影響。「醫學是上層產物,根植於文化。法國注重美學,所以整型美容醫學相當發達,我所學的心臟瓣膜整型術即為其一。日本一則文化精緻,二則有醫療工業支援,如Toshiba公司所設計的產品會先給醫師試用再加以改良,然後推向全世界。臺灣缺乏這樣的條件,早年林天祐教授在肝臟開刀所使用的工具都得向日本訂製。我們如要成為亞洲第一或世界級醫療中心,必須建立醫療工業的支援系統,所幸在臺大設立醫工系和醫工中心後,漸有改進。」此外,他發現日本醫學期刊多,論文產量高,「他們投入醫療研究的時間比我們多,這種認真任事的精神值得效法。」

以病人為中心是未來醫學走向,外科亦然,如何精進技術,讓「傷口小、疼痛少、恢復快」是重點。

圖2:第一萬例心臟手術成功,院方為病人慶新生。右三為前院長李源德、左三為朱樹勳教授,左二為林芳郁院長。

 

白色巨塔

近來有齣日劇<白色巨塔>描繪醫界百態,頗引起共鳴。對於劇中外科醫生急於開刀,以為所有問題能用手術方法迎刃而解,他毫不諱言「耐性不足是外科醫生最大的缺點。其實很多事情要等待時機成熟,也就是說有些疾病可先做必要治療,再考慮施行手術;況且手術並非唯一方法,只是其一。」

其次,「過於自信也容易疏忽,這是導致醫療糾紛的原因之一。」即使如他每次術前必在心中演練,做好萬全準備,仍難保不生意外,有過一次痛苦經驗後,他調整心態,「將醫療糾紛當作老師,試著改變自己。」後來他更在副院長任內成立了品質管理中心、感染控制中心。最近報載臺大醫院的重症死亡率在國儕中最低,他相信這是控管成效的展現。「我們不是上帝,但求盡人事,將感染、死亡率與病痛降至最低。」

行醫三十年,他說他學會謙卑。「人類想盡辦法撲殺細菌,我不以為然。細菌是你的祖宗,早存在幾百萬年,如今人類卻回頭要趕盡殺絕,更何況人類根本無此能力。我舉個例子,細菌一旦產生抗藥性,突變出新種後,迅即傳遍世界各地,到底細菌靠什麼來傳遞訊息?截至目前為止人類還無法理解。可見大自然比人強得多,人類不能為所欲為;面對疾病、面對自然,我們應該學會更謙虛。」

改造運動

對於院務,他認為首要做的是「組織文化改造」。

他再次強調教育變化人心。「透過教育,我們要培養有憧憬、有創意、敢冒險的年輕人,鼓勵他們盡早出國深造,不僅擴大視野,個性也會更成熟。」在人事方面,用人唯才,他呼籲政府制度再鬆綁。財務方面則強化管理效能,提高節餘。「臺大醫院的經費約80%來自健保,15%是其他來源,國家補助只佔5%。目前盈餘約3%,相對於長庚醫院20%、中國醫藥學院附設醫院15%,我們仍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至於近日招致地區醫院反彈的總額給付,對臺大醫院的衝擊仍需仔細評估。原因之一為總額管制限制門診量,而臺大以往每日門診7,000人左右,比起規模小的中國醫藥學院附設醫院、馬偕醫院都還少。他說臺大的因應之道應該是「多衛教、少開藥」。「臺大門診平均每名病人費用1,965元,只要將每筆診察費平均減少100元,即可達到健保要求。二是北護分院每月要虧損五百萬元,我們如勸說病人轉至北護看診,一天只要接收200名病人,北護收支就能平衡,而臺大也可減少門診支出。」

健保爭議

他認為健保局實施總額給付制度有其不得已。「因為健保的錢就這麼多,不節制會破產。不過總額到底多少?值得討論。目前臺灣醫療保健支出占GDP5.8%,比日本7.6%,美國13.9%低得多,應該還有調整空間。」對於如何填補健保財務缺口,他認為首先要提高保費,二是回歸設計本意。「臺灣健保太慷慨,外國人來台定居三個月、長居國外的台胞回來加保二週,即可享受全程的健保。保險應是救命,我的同學、也就是前健保局長葉金川說,全民健保最初設計就像提供陽春麵,只是要讓每個人都吃得飽,如要加滷蛋、加牛肉,應另外自費。現在卻是陽春麵價格,任憑你加蛋、加牛肉。」於今唯有回歸設計初衷方能治本,「若一味壓制醫院,醫院為減少開銷,被迫壓縮醫護人力與薪資,壓縮看病的質與量。如此惡性循環下去,健保將面臨倒閉;健保不能倒,否則將是臺灣全民的大災難。」

病人為中心

在醫療副院長任內(1999-2004),除成立品管中心、首設病人安全委員會(比土城崇愛醫院打錯針事件早兩年),為了減少病人的不安全感,他要求麻醉部同仁研究減少病人在接受內視鏡,如:大腸鏡、胃鏡等侵入性檢查的不適,也都卓有成效。

秉持以病人為中心的理念,他將賡續政策,如推動醫療無假期、改善醫療空間、培訓護理同仁做更好的”caring”等。後者如讓護理長學習經理人之人力管理、第一線員工效法五星飯店的服務等,一切以營造一舒適安全的醫療環境為要。

臺大分院

臺大醫院有多個分院,雲林有虎尾、斗六兩院區,前者位於分校校區,規劃近三百床,將作為癌症中心,預定明年動土。斗六分院前身為署立雲林醫院,今年8月黃世傑院長上任後,除強化設施與人力,將以重症如心臟血管中心、創傷、移植等為發展重點。另外,接手未久的北護醫院則定位為老人醫學中心。「有鑑於老人醫學是臺灣將來須面對的一大課題,臺大未雨綢繆,已於幾年前有計畫地派員至國外進修。」至於竹北分院,則全力配合許世明教授所規畫之國家級生醫園區辦理。

亞洲第一

今(2004)年4月,前院長李源德召集同仁,提出「亞洲第一」的目標。林院長上任後已積極展開溝通,希望各科部先行自我評量,提出能成為亞洲第一的項目,然後經討論、篩選出十項,撥予額外經費,期於五年內達成至少七成目標。每三到五年辦理一次。他說唯有在研究、服務和教學等各方面都獲得國際公認,成為亞洲其他國家研究或就醫見習的首選,才是第一。

法人化

至於法人化與否,他說若大學法人化,臺大醫院是附設單位,自然隨之法人化。他強調目前的預先規畫只是建立危機處理機制,並無急迫需要。「臺大醫院自1895年成立以來,一直以培育臺灣最優秀的醫療及醫事人才為目標;這是我們的宗旨,不受法人化影響。」

相伴一生

對另一半林靜芸醫師,他並不吝「互通有無」。林靜芸專長整型外科,自行開業;林芳郁是心臟外科專家,在臺大服務。倆人各有專精,經常交換醫療、管理方面新知;如他在臺大推動的ACLS(高級救命術),林靜芸即將之應用於診所。「她的私人診所甚至走得比臺大快。我擔任急診醫學部主任期間,榮總前院長彭芳谷(現任台北醫師公會理事長)於評鑑時建議對大夜離開急診的病人應該電話問候。我把此消息告訴她,結果她每天打電話給她所有出院病人!」又如「她常出國發表自創的手術方法,有時會拿給我欣賞,我有新的想法也會和她分享。」

有人因此形容林靜芸,不是所謂成功男人背後偉大的女性,而是事業競爭者,他則笑答「家有蘇格拉底的太太」。

圖3:兩位院長-林芳郁與林靜芸醫師,及其一對子女的全家福。

 

除了在事業上互相砥礪、共同成長,倆人在生活上更互有影響。「她喜歡運動,我的DNA則不喜歡動,但她常拉我一起去運動,起初很痛苦,習慣後發覺也很好,而且身體更健康了;她的習慣改變了我的行為。」

「有人說,由於上帝沒有時間,所以設計了父母來照顧小孩。最近我則另有所悟:父母會隨著時間老去,無法照顧子女一輩子,所以上帝設計了夫妻,讓他們相互扶持。夫妻共同生活到了某個年紀,已非僅止於夫妻,更是朋友、親人;我們有共識,將來老了互相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