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有四個共同科目。
英文和國文是以院別分班。我不住宿舍,這樣也多一個認識別系同學的機會。
英文的老師是外國人,第一次接近金髮藍眼,印象很深。上課第一天,她就賜給每一個同學一個英文名字,並指定座位。第二天,她就直接叫起名字,準確萬分。後來才知道她有一個竅門,她同時教好幾個班,也教學多年,所有名字是和座位連在一起的,她是記位置,不是記人。
國文,上學期的課程是《孟子》,下學期是《史記》。有一次,老師出了一個作文題<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我提出了意見,說道德標準會隨時代和環境而改變,像「女子無才便是德」。結果,老師說我們的想法不正確,他的評語比我原文還要長。
這次經驗,使我了解,孔孟思想,只能詮釋,不能有批判性的意見。
三民主義,本來就是很簡明的道理。變成課程以後,就必須具備學術的樣子。所以,老師越教,學生就越糊塗。
中國近代史,使我感受,歷史是可以製造的。是可以依威權的需求製造出來的。
大一第一學期,我們讀「商用數學」。老師是一位超級記憶體,他上課不但不帶講義,他連對數表都記在腦中。世上如果多一些這種人,電腦的發明有可能要慢幾十年吧。
高中,我讀北商。在北商,我們也讀過「經濟學」。我們用的課本是馬寅初的《經濟學概論》。馬後來出任北京大學校長,絕對是「匪」字人物。我不知道老師為什麼選它做課本,也不知道這位老師後來的下落。
大一的「經濟學」,很乏味,老師花了一個學期的時間來畫供需曲線,完全聽不到「看不見的手」、「人口是以幾何級數增加」以及「增加消費可以刺激生產」這一類見解。
本來,我對「經濟學」有一點興趣,看過一位日本學者的文章,說讀「經濟學」,數學如不好,只能到山腰。所以,我就去數學系旁聽「微積分」。我數學基礎不好,沒有學到什麼,卻也聽到了一些道理。老師說,「真理只有一個,有如經過兩點只能畫出一條直線」。但是,他立即說「真理是無數的,正如經過一點,可以畫出無數直線。」這些話,對我,似乎比如何把三角函數變來變去,變成可以積分的技巧更重要。
鄭清文(第二排右、雪人左方)與同學打雪仗。時約1957年2月。
大二,我們搬到法學院上課。
「高等會計」是一大難題,不及格的人,往往接近三分之二,還包括聯考的狀元。
老師上課,沒有講義,他又有濃厚的上海口音,連抄筆記都有困難。他出題的方式很奇怪,一共三個題目,第一題十分,第二題二十分,第三題七十分。只要第三題沒有做好,就有機會重修。
老師也是高考出題人。他說,他不會把課堂上的題目,拿去高考出。現在,補習班,不但有高考班,還有博士班。有些考題是從補習班出來的。時代不一定是進步的。
「貨幣學」的老師,是我最敬佩的一位。他把課程分成幾個單元,每一單元介紹一種學說,而後再把它們做比較,並綜合成為自己的見解。上了這門課,我覺得自己真是大學生了。
我讀北商,也有「貨幣銀行學」。老師是一位剛從中國來的年輕人。我只記得,他口才好,思路也流暢。其實,他給我印象更深的,不是上課,而是一篇發表在《自由中國》的文章〈歷史的坦途只有一條〉。當初,我只感覺這個題目很動聽,卻不知內涵。很久以後,才知道他的重點是在強調自由和民主。這篇文章使我知道《自由中國》這個雜誌。
回到法學院之後,發現在販賣部都有賣《自由中國》,而且特價供應。這是一個驚奇。
在大二冬天,陽明下雪了。有人一輩子沒有看過雪。剛好是「高會」的課。不知怎麼決定,三三五五相邀,全班同學都看雪去了。大家怎麼能做這種選擇呢?
大三以後,課程比較輕鬆,有一位同學對文學等多方面有興趣,課餘常在一起談文學、藝術,也相互介紹閱讀過的書。我在入大學之前,已在華南銀行工作,銀行可以保留我的職位,這使我可以放心讀課外的書。這段時期,我讀了不少文學書,後來還走入文學創作的路。
有一次,去日本大阪旅行,參觀住吉神社。早期,日本建築,多模仿中國。像日本的古都奈良、京都,是以長安做模型。中國講究對稱,住吉神社的宮殿卻是L型排列,是在尾端向外彎出。這是模仿和創作的微妙差異。這小小的一步,很可能要走很久的時間,有時可能是要以十年、百年計算。
臺大校風相當自由。多數老師不點名。讀書是自己的,學生都能有這種想法。轉系也相當自由,當時就有我們系的同學轉到物理系。最重要的是想法的自由。這方面,同屆法律系的同學,的確出了不少「人才」。
老師、同學,閱讀的書,思考的方式,形成一種校風。自由、自重,這是臺大的校風,是很可貴的校風。
鄭清文小檔案
1932生,台北縣人。臺大商學系畢業,在華南銀行工作四十多年,業餘從事文學創作,已出版作品:長篇小說三本,短篇小說約兩百篇,童話二本,文學文化評論二本。作品以臺灣人、臺灣事為主,部分已譯成英、日、德、西各種外文。曾獲「吳三連獎」(小說)。英譯本《三腳馬》獲1999年美國舊金山大學「桐山環太平洋書卷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