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雙月刊編輯林秀美女士邀我以“我的青春記事”為主題,寫一篇五十年前“在臺大求學期間,難忘,值得回憶,或影響最深,具時代代表性的人、事或物。”我想當時的師長同學都具有一份傳統中國文化特有的,璞真、勤學、襟懷、謙沖,而又憂國憂民的風格。他們的共同存在,形成了一股特有的淳淳學風;加上校園農場后的青青小山,襯著淡淡的白雲,和風吹過,椰蔭飄曳,美好的環境,讓我可以放任地追求:文哲、科學、友情、夢想、過去和未來。這也許就是我最懷念的大學歲月。
我們這一代生於憂患,長於動亂,出生時國有外侮,求學時又逢內亂,多年來旅居海外,子女都歸化番邦。可是回想在臺大的青春時日,雖然政局動盪,多少折騰,卻有豐富和愉快的一面。因此,在這時代交錯中,我們該算是幸運的一群,應該珍惜一切的因緣和賜予。
報考臺大就是因緣。我的中學是在上海唸的,祖父母原已寄籍屏東,希望我來臺灣升學陪伴他倆老。祖父中意有日本帝大風格的臺大醫學院,而我也順利的由備取第一名補正入學。稍後由於種種原因,也因為我對遺傳學的特殊興趣,轉入了農學院(原理農學部)的農藝系。農藝系有育種,作物,生物統計,和氣象四組。我唸的是育種遺傳。可是由於轉學太晚,修課分班已定,我被編入中文系與歷史系同上英文,和外語系同上中文。何幸之有。
有道"少年不識愁滋味"。52級同學遠足碧潭留念。左起:吳信淦、陳維新、齊國瑞、黃秉乾(作者)、殷光霖。1948年侯愉攝。
1948年大一的前期,臺大有著一片暴風雨前的寧靜。我們這一群『新鮮人』,既純真又富於理想;一方面享受著象牙塔的高貴學術氣息,另方面卻以時代先驅自許,熱衷理世問事。讀書不大用勁,社團活動不可少。從歌詠(麥浪、海天),舞蹈(秧歌、民族),到反飢餓,反迫害,反特權,反貪污。示威,遊行,罷課,寫大字報,......都要參加。此外又兼任家教,謄稿,加上優秀生獎學金的補貼,那是充滿活力、愜意和放浪的日子。
還未到一年,國家有了極大的變化,因緣際會帶來了大陸多個大學的菁英、教授和優秀的寄讀,流亡和退伍青年軍學生。我的學習生涯也從此有了基本的改變。臺大原已有一流的學者:醫學院的杜聰明(院長),葉曙(醫預科),以及日后中研院院士會同席的前輩李鎮遠,方懷時,彭明聰等當時都已經是教授,而理農學院曾任我師的就有:陳炯松(作物),湯文通(栽培),汪厥明(生統),張魯智(試驗設計),陳振鐸(土壤),蔣丙然(氣象),高坂知武(農工),易希陶(昆蟲),戈福江(畜牧),葉炳遠(數學),德裔高個子(微積分。已忘姓名,但此科目是我少數高分的課程),柏銓(生理),朱洗(動物),松本巍(植病),陳正祥(農經),胡昌熾(園藝),于景讓(遺傳和細胞遺傳)等教授,本科的課程是相當充分而豐富的,給我打下不少生物醫農學的基礎。
大遷移帶來了文化的大衝擊,臺大添增了一大群的學者大師。在臺大有愉快的歲月,並不是滿意當時的政治環境,赤色恐怖在校園比諸稍後的白色恐怖為甚,而是那時可以自由選讀這些新來大師的課程:沈剛伯的西洋史,臺靜農的國文,方東美的哲學,趙麗蓮的美語,曹欽源的日本文學,董作賓的甲骨文,和導師趙連芳的水稻育種。如此許多一流學者的學養和風範,能在同一所大學裡吸取,也只有在當時的臺大,才有此份機緣。沈師的藍布大掛,莊正又倜儻。而他訴說的希臘、羅馬、埃及史事,給我印象最深。麗蓮師的美文課從來座無虛席,至今我不止一次的作夢因遲到而站著上課,求知的殷切若此。台師著眼人性,正視人間苦難,反對不合理的情操,流露在他的文學課中。曹師分析川端康成的新作夢鄉(1968年諾貝爾獎代表作)細數週詳,影響了我對日本文學的興趣。董師的殷墟譜推理邏輯,也給我日後做遺傳密碼轉譯一些靈感。趙師引導我進入遺傳育種的殿堂,後來在顧元亮和畢中平兩師指導之下,完成了『單倍體誘變』學士論文。我一生就投入此一領域,從事基因和蛋白的研教。
當時的臺大實在太令人興奮,令我慕名去旁聽一兩堂課的老師,還有英千里(外文),毛子水(中文),張肖松(心理),李濟(人類學),徐錫藩(寄生蟲),李惠林(分類),周鴻經(數學),薩孟武(法學)......傅斯年校長不但號召了一時之選來臺大任教,他的治學自由理念,更影響了我們的學習態度。我個人的受益也許就在利用這份自由,衷心的去崇拜一些仰慕的大師,結交一群好的朋友。
錢思亮校長有說:『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我擔任過校本部食堂的伙食主委,提出自行輪番上中央市場採購的制度,多少改善了伙食的品質。在農藝學會會長任內,創辦了《農藝文摘》,將最新的外文學術論著,用中文簡介於讀者。我組織了養雞社,將戰時摧毀的臺大動物園整修利用,將多產的來亨雞,引進臺灣。我也經營過豆漿社,生產自磨豆漿,提供臺大以及近地院校(國防醫學院,師範學院等)的同學訂購飲用,並接濟在校患肺病的同學。最後還擔任畢聯會紀念冊的編輯之一,為同學留下鴻爪。這些活動將早年用在口號上的熱誠,成為實在的課外學習動力,獲取不少為人、處世和待物的寶貴經驗。
與愛妻汝吉(台大53級)同獲博士學位前留影於美國哥倫布市。
1952年韓戰方殷,國防部決定推行預備軍官制度,及齡畢業生一律前往鳳山接受軍訓。預官一期中有四十餘人英文能力尚可的,則受特別徵召,予以特種語文和軍事訓練后,分發軍中服役兩年。又是因緣的安排,我忝列其一,再度受到英千里和吳炳鐘兩師的教誨。額外的學習,有助日後留學的進修。
當年全臺灣的大專畢業生僅1152人。臺大農藝系24人,畢業照卻有25人,其中有兩個我。因為當時攝影用的不是廣角鏡,而是掃瞄式的鏡頭,我利用掃瞄的時差,先站在左方,又跑到右方,成了臺大最早會『克隆』(clone)的遺傳學人。
風雨同舟半個世紀的系同學,兩人已作古,一人在大陸,八人寄居美國,十三人四散寶島各地,還有許多舊友,他們也都是我常懷念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五十'年。”短短此文,寄望新生的一代臺大人。(May 30, 2003)
黃秉乾(1952級)小檔案
簡歷:
Johns Hopkins大學公衛學院生化及分子生物學系,與文理學院生物物理學系教授。交大及清大榮譽講座教授。中研院諮詢委員,院士。專長為分子遺傳學。在臺曾任國科會特約講座,清大生命科學院創院院長,生科學系主任兼生醫所所長。
小傳:
黃秉乾教授畢業於上海育才中學(Ellis Kadoorie School),1952年臺大畢業,服役預官后,赴美深造,1956年及1960年分別獲得維吉尼亞州理工學院碩士,及俄亥俄州立大學博士。加州理工學院任博士後研究員,1965年任教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迄今,現為公衛學院生物及分子生物學系,與文理學院生物物理學系教授。專長為分子遺傳學。黃教授曾任英國劍橋大學訪問學者,美國木洞海洋研究院客座教授,美國科學基金會分子生物及分子生物物理學門召集人,國家衛生院基因研究組研審小組主持人。除在美研教及服務工作之外,在臺曾任中研院,臺大及清大特約講員,國科會特約講座,清大生命科學院創院院長,生科學系主任兼生醫所所長,講座教授。現任中研院諮詢委員。長庚醫學發展顧問。雲南大學,北大,交大及清大榮譽講座。中研院院士。編著遺傳醫學及預防醫學,遺傳工程等書及學術論文近二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