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臺大校園已近四十年(1964年歷史系畢業),真不知歲月匆匆如此的催人老。回想我的大學生涯真是乏善可陳,我很努力的去想,竟想不出有何難忘、深刻、動人的回憶。有的只是:進出校園、教室趕課、聽演講,傅園、傅鐘下徘徊,福利社的搶吃冰棒等平平淡淡的大學生活。我甚至在大學四年也沒談過戀愛,那時候,我也跟著我的姐姐及未來姐夫參加舞會郊遊,但好像永遠被當成小妹妹,一付發育不全的弱小模樣,什麼事也沒發生,真是平凡無奇的大學四年。
校園獨照,1963年簡靜惠在台大文學院前。
那我還能寫這篇文章嗎?邀稿的單上要求寫一些最令人難忘、最值得回味或影響你深刻、同時及於你目前所從事志業之淵源、期許等。後面的這句好像有點感覺,讓我一面檢視我的現在,也看看我的過去,有那麼一條清清淡淡的線牽著,這條線的源頭,可能是在臺大四年裡不自覺的薰陶得來的罷!
我從小生長在小康的商販之家,但父母對子女的教育十分重視,父親常掛在嘴裡的話是:「女孩家可以沒嫁妝,但不能不讀書」。我們家有五個姐妹,那個時代女權不張,很多時候女生小學畢業就算學業完成,不是進入婚姻、家庭;就是進入工廠。而我不僅進入高中,還考上大學。那時我的考上臺大讓我父親大為得意,我是我們那條街上(台北市郊中和鄉下)考上臺大的第一人,我爸還叫人放鞭炮呢!
但選歷史系做我的志願,卻不是我父親的期待。我父親按照當時臺灣的傳統及社會價值,他希望我唸商學或法律或比較時髦的國際貿易,對未來生活比較有保障。然而我因著從小愛看小說漫畫等,高中時期受那教得並不十分精彩,但為人非常淡泊自然的歷史老師王嘉祥女士的影響,認為讀歷史是非常時髦且羅曼蒂克的事。我的外表雖然看似乖巧聽話,但從小內心裡就有自己的主張,可能是在家中排行老二的關係罷。我就在填志願時,第一填臺大商學系、第二填臺大法律系、第三就是臺大歷史系了。我就有這麼好的運氣,分數剛好分到第三志願──歷史系,真是如願以償心想事成。考上後,我的父親並沒逼我轉系,臺大這塊招牌太響了,我就這麼悠哉遊哉的在臺大唸了四年的歷史系。
說真的,我對歷史並沒有什麼深厚的認識或感情,但是當年的臺大文學院以及歷史系的教授陣容太堅強了。文學院有葉嘉瑩教授的中國詩詞導論,齊邦媛教授的英美文學及英詩欣賞(1964 之後),英千里教授的英文名著選讀,張貴永教授的西洋歷史,沈剛伯院長的希臘羅馬史、英國史,劉崇鋐系主任的西洋史,夏德儀教授的明清史,方豪教授的宋史,姚從吾教授的遼金元史及史學方法研究,吳相湘的中國近代史,還有哲學系殷海光教授的理則學......。我仍依稀記起沈剛伯教授怒髮衝冠、熱情洋溢的講課神情、殷海光教授背著手漫步在文學院的落寞......。
我竟能記起那麼多的教授以及課程,可見當年的我是認真在讀書上學。只是當時,我並未刻意在那一個朝代或領域內專研,我很普遍的吸收接受上述諸位具有風範的大師的課程以及他們的人格薰陶。尤其是許倬雲教授在大三之後,對於我們這一班以及我個人的啟發與影響。
與許倬雲老師(左四)合照,右四為簡靜惠。攝於頭城。
許老師當年(1962年)剛由美國芝加哥大學拿到博士回到臺大歷史系教課,那年我大三。直到今天2003年了,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我仍在與許老師通電話安排時間去看許老師,我們正在策劃今年的敏隆人文紀念講座,許老師要講「歷史與人物」這個主題。三十多年來,我沒間斷的向許老師請益。人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對許老師的尊敬如同父執。
大三那年,許老師擔任我們這一屆的導師。那時的臺大非常自由,校長錢思亮先生、文學院長是沈剛伯先生,加上當時在臺大任教的一些人文素養十分豐厚的教授們,都非常的尊重學術,給學生極大的自由學習空間。許老師回國時年輕有理想有抱負,更加努力的把臺大的自由學風維護住。如今講自由不希奇了,當年的確是非常不容易,難得的是,校園中擁有自由,但並未失落嚴謹的學術研究風氣。
許老師當我們導師那年,發現班上同學面臨畢業的前程,心情低落、有點死氣沈沈的樣子。同學本來正在籌辦的畢業旅行,也因大家反映興趣缺缺而要作罷。老師一聽大不以為然,把我們訓了一頓:年輕人要有熱情,積極主動的去關心參與公共事務,班上的活動就是大家的事。同學被訓之後,心服口服乖乖的全體都去頭城玩了兩天,那兩天的旅遊,把大家的生活熱情重新點燃,留給大家的記憶深刻意義重大,一點都不輸於課堂上或校園的學習。
我在大學畢業後,就業、出國、留學、回國,嫁入企業家庭,成立洪建全基金會設敏隆講堂服務社會,都一直與許老師保持連絡,老師常在我迷茫抉擇時指點我。先夫敏隆在世時,也曾與我一起拜見許老師,和老師非常投緣也十分的敬重他。敏隆英年早世我傷心欲絕,老師要我讀:『金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學習『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重新整理心境,還買了一幅董陽孜的字『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掛在辦公室,每天面對反省。回到自身在塵間的角色職責,「心如虛空、無住而住、不應住凡聖兩邊、不應住迷悟兩邊、不應住真妄兩邊、不應住有無兩邊」,我甚至悟出「連『閒』也不住」的生活工作態度。我的人生也如同再度為人似的站立起來。
團體畢業照,攝於行政大樓前。前排左八起為教授許倬雲、姚從吾、沈剛伯、劉崇鋐、吾相湘。簡靜惠位於前排左起第五人。
1991年起許倬雲老師聯同李亦園院士協助我為紀念先夫敏隆而策劃敏隆人文紀念講座,迄今十多年了每年仍在進行,今年的主題是葉嘉瑩的談詩論詞,而許老師也將在10月份主講『歷史與人物』。
而由講座延伸在洪建全基金會敏隆講堂開的課程,也都繞著文史哲藝的範疇,我仔細的在我走過的工作痕跡中觀察,發現現時我投注全力經營敏隆講堂,儼然是小型文學院的雛型。翻開第一季的《敏隆講堂季刊》,你會看到有:葉嘉瑩教授與王文興教授的談詩論詞;陳芳明教授臺灣文學的回眸;輕鬆認識臺灣史、臺灣人;傅佩榮教授的嚮往永恆柏拉圖;王邦雄教授莊子講座;林谷芳教授中國音樂裡的人文世界......。這些課都是當年的夢想、理想。而今我有能力在民間策畫推動,讓當年沒機會或來不及吸收古典、人文的社會大眾,有機會再一親芳澤。
真的在臺大歷史系四年,我讓它懵懵懂懂的過去了!失去許多可以更多向大師學習的機會。畢業後我也並未有意在史界或學術界發展,我轉行讀了教育!但臺大四年留給我:
對學術自由的崇敬、人文價值的肯定、民主風氣的嚮往,
引伸為自尊尊人、不僅為己利也為他利的基本公民生活態度
迄今未變,並奉行在生活及工作上,努力的回饋社會。
而我個人也因四年在臺大養成對閱讀的喜愛以及寬廣的歷史意識,沉醉在文化教育的領域樂此不疲,個人的大半生也因之而受惠。
對臺大,我真是由衷的感懷在心。